为史志事业奋斗终身的朱希祖先生(15)

　　（七）朱氏的治史经验总结：资料搜罗务期广博，史料考订务期精审，史材去取务权轻重。他为谢国祯《晚明史籍考》初版本撰序曾言及“有普通目录之学，有专门目录之学。朱彝尊之《经义考》，章学诚之《史籍考》，为经史专门目录之学。较近因史籍考不传而分代为之者，如近时之萧梁旧史考，魏书源流考，日本之元史研究资料并参考书目，虽广狭不同，精粗互异，要其为史籍考之流则一也。安阳谢君刚主，有《晚明史籍考》之作，起于万历天启，讫于台湾郑氏之亡，明历告终，成书二十卷。（注一）盖自万历以来，记载繁赜，忌讳孔多；顺康之际，大兴史狱，至于乾隆，广搜博采，一概禁毁。故明史自万历后，缺略讳饰，在所不免。《清史稿》于南明三朝，亦语焉不详。至于今日，收拾烬余，百无一二，即偶有遗编，然流传既尟，什袭弥珍，欲思补苴阙佚，匡正违误，盖綦难矣。夫其得之之难既如彼，需之之要又如此，自非气魄弘伟，毅力坚贞，尟有不望而生畏者。谢君秉承师教，成此巨编，阅时已及四年，奔走几及万里。凡通都大邑，官私藏书，靡不借览，旁及日本朝鲜，力所能及亦常钞译不倦，盖廑廑初稿，而所费精力已为人所不能及矣。谢君以余曾治斯学，知其甘苦，征序于余。余自二十五年前游学日本，初留意于晚明史籍，其时二三师友，亦尝弘奖斯风。余杭章先生首先传刻张煌言苍水集、张斐莽园文稿余。苍水自言借声诗以代年谱，其书为滃洲思明史事所萃；莽苍园文稿余，多殉国巨公传记，且嘉遯海外，与朱公之瑜同调合契，形之文告，由是舜水文集亦传刻于海内，仪真刘氏亦颇欲著后明书，预征章先生为序，今存于文集内，其条目可考也。其时东京上海，声气相应，顺德邓氏乃大事搜辑，野史遗文，遐迩荟集。断简零篇，邮之以学报鸿文巨册、汇之以丛编。由是南疆逸史足本出，而杨氏十二跋遂传布于宇内，明季史籍之目，蔚为大观矣。海内学子，颇多抽其坠绪，广为搜讨。盖读此等书者，皆有故国河山之感，故能不数年间，光复旧物，弘我新猷。回顾顺、康、雍、乾诸朝，出其暴戾雄鸷之力以从事于摧残禁毁者，方知其非无故也。民国既建，海上有痛史之刻，有遗民录之作，方期此等巨制，日出不匱，俾得汇辑丛残，完成信史，讵料十余年来，此风日就衰歇。盖群众心期，往往随一时之风气，而非思千秋之绝业也。”肯定治南明史的意义所在。

　　又云：“余廿余年来，南北奔走，亦尝从事采访，略有藏庋，传钞摘录，时有所获。然积之愈多，读之愈艰，考订编纂，更难为力，岁月蹉跎，讫无成就。窃尝思之，作史之业，盖有三期：第一，搜罗务期广博。温睿临《南疆逸史》所采仅数十种，然徐鼒《小腆纪传》，尚末见及温书；李慈铭，傅以礼以博览名，亦未见徐氏纪传，古今著书，多有同慨。况内阁扃闭之籍，故家深藏之书，海外孤传之本。皆以浙而出，人寿几何，颇有难竢之感。故一方竭吾之力，从事搜采，一方随所得书，从事整理，不必以前人所见之目尽入吾藏，方从事于著述也。第二，考订务期精审。前人著书，往往贪多务广，不加考订，即据为事实，遂至真伪不分，是非难别。监国沉海之冤，东武纪年之伪，腾笑方来，贻误后叶，此皆偶尔不谨，致有此失。他若王夫之之《永历实录》，林时对之荷插丛谈，率尔任情，遂成谤史，考其事实，大都不根。诸如此类，不胜枚举。至如十八先生之狱，名氏各书不同；郑延平王之封，年月诸家互异，非汇数十种之书，不能折中一是。且考订一事，往往由甲及乙，由乙及丙，辗转牵连，都有异说。故欲定甲事，必先考乙，欲定乙事，又必考丙，非至静不能理其纠纷，非至明不能断其是非，非借助金石档案，诗文笔札，亦无以知其致误之由。故有丰富之史籍，非经缜密之考证，譬犹金铁未练，泥沙未汰，不足以成器皿也。第三，去取务权轻重。一切史材，非皆有用，何者宜取，何者宜去，非立定标准，不能衡轻重。前人著史，往往侧重朝廷而轻视社会，注意政治而忽视文化，崇奉英豪而忽置群众，发扬道德而罕言经济，至若夷夏之辨，治理之理，亦多忽渚。例如《小腆纪年》，专奖死节，每失一城，丧一地，死者姓名，纍如贯珠，俨若尽瘁为一王，陨躬为一姓者。胜朝殉节诸臣录，遂欲鼓舞忠节，殉彼非类；又其时野史讥评，往往苛于从“贼”，宽于降“虏”，而不知李为同种，“虏”为异族，是非瞥乱，一至于此。”这三则对待史料的方法，可谓经验之谈。是故史料之考订，虽极精确，而编纂之时，亦须纬以社会最要之条款，经以科学严格之律令，方足称为上乘。譬如览宫室之美，第一期欲其入门也，第二期欲其升堂也，第三期欲其入室也。既不可躐等以求，亦不可一蹴而几。积数十年之搜讨研究，不旁鹜于势耀，不耽逸于声华，尚未知能成与否。盖学问之成绩，不可檄倖致也。方今治史学者，滞初步则徒夸张目录，截中步则徒穷探枝叶，躐终步则或轻言编纂，稗贩钞青，或空谈方法，道听途说，衒鬻诳耀，尊己凌人，此真所谓唐华朝菌，不经风霜者也。欲其革除叫嚣之风，振导朴实之学，岂不难哉。谢君富迈往之神，不肯以故步自封，方将游学海外，力求精进。此编之作，既目开阔门径，亦以灌溉朋侪，即如余之俭见寡闻，亦得一扩耳目，增益知识，岂得以目录之学少之哉！亦岂得以目录之学限之哉！民国二十年六月，海盐朱希祖作于北平草石大坑寓卢。”朱氏此序不仅谈及目录学，而是重点谈论史料学问，当以史学论著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