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论与方法:历史学与社会科学的关系及其他(15)
辛亥革命网 2011-05-08 00:00 来源:历史研究 作者:于沛等 查看:
历史学四题
清华大学历史系 葛兆光
最近的学界好像风波不定,究竟是真的要“大转型”,还是只是“风过耳”,还要看以后的变化,现在下判断还太早。但是,几次讨论新历史理论的会议相继召开,几个新的历史研究集刊出版,不少其他领域的学者介入史学研究,连历史学者也有些异样的议论,也许,就是所谓“础润而雨,月晕而风”的征兆罢?有这种征兆,恐怕并不是坏事,倒可能促成“历史学的自觉”。最近,我到上海参加了一次关于史学史和史学理论的会议,看了一些论文,听了一些发言,有几点感想提出来向大家请教。
(一)在后现代与现代之间的历史学如何自处自从1999年以后,学界有了关于《怀柔远人》、关于《白银资本》的争论以后,中国的历史学领域开始出现一些与过去不同的思路、方法和实践,一系列后现代的历史书翻译过来,一系列具有后现代意味的历史著作也开始出版。2001年,在香山召开了“我们需要什么样的新史学”会议,特意请了很多非历史学家参加,而且在会上批评历史学界的故步自封,也有这种“更化”的意思在内,所以主题虽然是纪念《新史学》发表百年,但是意思好像是说,在梁任公的《新史学》的百年以后,要“新新史学”,这当然是受了当代西方学术的刺激和影响。这次在上海开会,由于邀请著名的后现代历史学理论家海登·怀特(HaydenWhite)出席,所以,这一话题也就成了中心之一,后现代和现代历史学的立场差异或者说争论焦点,大体上有以下三个:历史等同于散文或小说吗,历史叙述的可能是事实还是只能是虚构?历史叙述的多元与一元,历史叙述还会有主流吗?历史是否遮蔽了什么,如何看待“非常规历史”?坦率地说,我并不全同意后现代历史学,这是因为中国社会也好,学术也好,文化也好,并不存在一个像西方那样的、直线的、干干净净的“现代”,也无所谓有一个针对笼罩性的“现代”进行批判和挑战的“后现代”,完全照搬西方的“后现代史学”来批判“现代史学”有一点像“郢书燕说”,把中国放在和西方一样的历史脉络中了。但是,话又说回来,如果“郢书燕说”真的像古代那个故事一样,能够刺激历史学的变化,那么,我们怎样去接受和理解他们的一些洞见?或者,我们是不是可以站在现代和后现代之间,“任凭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
(二)“中国”可以成为历史叙述的空间吗关于“中国”这一历史叙述的基本空间,过去,外国的中国学界一直有争论,即古代中国究竟是一个不断变化的“文明—共同体”,还是从来就是一个边界清楚、认同明确、传统一贯的“民族—国家”?很多人并不像中国学者那样,出于自然而简单的感情和理由,把“中国”当作天经地义的历史论述同一性空间(应当承认,这种以现代中国的政治领属空间为历史中国空间来研究历史的习惯,当然是有问题的),所以,现在很多中外学者在进行古代中国历史的研究和描述时,就曾经试图采取“民族”(如匈奴和汉帝国、蒙古和汉族、辽夏金和宋帝国)的观察立场、“东亚”(朝鲜、日本与中国和越南)的观察立场,以及“地方”(江南、中原、闽广)的观察立场、“宗教”(佛教、回教)的观察立场(当然,也包括台湾地区目前的“同心圆”来瓦解“中国”的论述、日本近代以来流行的以“欧洲”为他者的“亚洲”论述),这种研究和叙述立场,改变了过去只有“一个历史”,而且是以“汉族中国”为“中国”的论述。但是,需要问的是,这种方法和立场本身,是否又过度放大了民族、宗教、地方历史的差异性?或者过度小看了“中国”的文化同一性,因为它们也未必完全是根据历史资料的判断,有可能也是来自某种理论的后设观察,比如现在流行的后殖民理论的套用,和所谓“想像共同体”理论的中国版,那么,它背后的政治意识形态如何理解?特别是,作为中国学者,如何尽可能地在同情和了解这些立场之后,重建一个关于“中国”的历史论述?
(三)学术或历史研究中应当有中国意识、中国视角和中国立场吗上一点说的是研究对象中的“中国”(事实),这一点要说的是研究立场中的“中国”(意识)。现在,研究史学史的学者讨论说,20世纪甚至更早的中国历史学中,已经有追求民族主义和建立族群认同的意识,这是很正常的,“为了证明我们是一个民族,一个国家,我们必须有一个自己的历史”,这里当然有意识形态的因素。但是,如果撇开这种意识形态,我们关于历史论述的意识中间,是否也需要有中国视角和中国立场?我想,只有坚持这个视角和立场,你才能在西方强势的学术话语世界里面,“万绿丛中一点红”,让人看得见你。所以,只有让“历史说汉语”,才能在普遍历史中给“中国史”占一个座位,我以前讲“缺席的中国”,就是这个意思,因为我们的“历史配额”好像太无足轻重了。现在,中国的学术界好像真的有一些“基本(西洋)教义派”风靡的味道,好像要让中国历史学“进步”到和“西方”同一起跑线,以至于没有了“中国”,现在历史学界的跟风(东洋与西洋)潮流很盛,可是,我们中国的历史学真的和现代科学技术一样,和西方历史学在同一跑道上吗?我不反对借用西方理论和方法,但是,如果不考虑理论与方法的空间差异和立场差异,不经过当年佛教式的“格义”,直接挪移来应用是有危险的(比如所谓后殖民、发现东方、亚洲共同体、世界体系等等)。
(四)如何重新建立叙述历史的方式最近,我特别关注教科书的编写,这里的道理很简单,因为教科书是使一代一代人接受和理解历史的起点,也是一代一代学者模仿历史写作的最初范本,它的影响太大,而且一旦承负了某种意识形态,它可能使历史学走向某个死胡同。从教科书联想到普及读物,我又有一个想法,就是呼吁“公众历史”,这个公众历史不是使历史庸俗化,不是要历史去媚俗,我以前讲过,通俗不等于庸俗,浅近不等于浅薄,提倡“公众历史”目的是让严肃的历史学家明白,如何在传媒和市场时代,让历史仍然保持它的影响力。
好久以来,我一直听说这样的事情,就是某些电视制作者、小说家、记者在拥有传媒优势以后,扬言要由他们来证明或者说明历史,并且要靠他们来解决历史难题。比如一个记者就说他发现了尼雅,一个小说家就自称要重写清史,一些电视剧就在让公众以为历史真的就是某些宫廷故事。我们得承认,电视剧占有了让公众了解历史的最大份额,就在今天,我还看到美国国家地理频道和香港凤凰卫视联合摄制的《马可波罗重返中国》,仍在宣称要反驳马可波罗没有来过中国的研究者(大概是吴芳思),然而,要证明马可波罗来过中国的,是一个日裔美国摄影师和中国的一个摄影记者,这让我想起那个据说发现郑和到过新大陆和澳洲的英国船长。但问题是,历史学家不能仅仅保持学院式的矜持和傲慢,你得破门而出,把历史写得好看一些,这才能给公众可靠的知识和理解。这一点,我们必须承认,像欧美一些研究中国的历史学家,像史景迁的《王氏之死》、《大汗之国》,像魏而思的《1688》,也包括像黄仁宇《万历十五年》等等,都写得很有故事意味,而像近年来翻译出版的西方人写的历史著作,如写西方文化变迁的《从黎明到衰落》,写圣经成为经典和影响文明的《圣经史》,都很注意针对一般读者的普及写法。人们熟悉劳伦斯·斯通的《叙事体的复兴》,他抨击西方史学界偏离了历史学家的原始任务,他觉得历史学家应当是讲述故事的人。我在想,是否我们的历史叙述,也已经忘记了我们的历史应当讲故事?所以,我总觉得,应当注意改变过去教科书、大众历史读物的呆板僵化面孔,一方面把严肃的学术叙事故事化(不要让人们对历史产生冷冰冰的印象而远离历史),一方面注意编写尽可能好看的普及读物(不要总让人们误以为,那些电视和散文小说确实是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