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辛亥革命时期知识界的平民意识(3)
辛亥革命网 2016-07-20 09:38 来源:《近代史研究》 作者:郭双林 查看:
一些人还将革命党视为平民党。如汪精卫就曾指出:“革命党者,民党也。同为平民,其地位同,感觉同,心事同,身受之疾苦同,惟于平民之中,合肯负责任之人以为一团体,遂从而名之曰党云尔。”不仅革命党代表平民的利益,而且革命之主义也因平民所受之苦难而发生。汪精卫接着指出:“是故革命之主义,非党人所能造也,由平民所身受之疾苦而发生者也。”“欲去革命,不可不先去革命之主义;欲去革命之主义,不可不先去平民身受之疾苦。使平民之疾苦日深一日,则革命之主义日炽一日,而革命党之实力亦日盛一日。彼满洲之立宪,无论为强悍,为阴柔,要之直接间接增益民生之疾苦者也,是即无异普及革命之主义也,是即无异展拓革命党之实力也。” [39]
还有一些人认为,以往一切革命,其革命的动力均为平民,今后的革命也不会例外:“发难自平民,而窃获其利乐者,则为一时之权贵,往古之革命然也。发难自平民,而均享幸福者,则为举世之黎氓,今后革命之所期也。二者不问何居,革命主动,首推平民。此东西所共见,证诸理论,亦莫能易斯辙也。在今日论中国革命,更不问其或发愿于政治之改革,或注目于社会之更新,事之前驱,舍平民揭杆斩木之外,更无他道。”[40]还有人专门撰写了《平民歌》,号召平民“奋尔力兮,与子同行。取彼凶残兮,杀伐用张。掘彼金钱之穴,以铸我凯旋之坊。”[41]
平民不仅是革命的动力,革命成功后要进行建设,也离不开平民。“既革之后,仍以平民之力,组织各尽其能各取所需之社会,不使有以人治人之法,以人役人之政。”可惜的是,由于中国的平民无受教育权,致使他们并不明白这个道理。作者还认为,中国平民诸种能力中,团结力是最明显的,而在团结方面,会党的团结又最出色,所以说,“会党者,中国平民之代表也。”作者总结了会党在历史上的革命行动:“回观往迹,会党之能力发现于革命而奏伟业者,约有二端。”其中之一是驱逐胡元,主要是元末农民起义军,二是反抗满清,主要是太平天国。作者认为,“据此二端,则中国会党之力,实足为中国近史上之伟观。往事已矣,即若今日,会党之势力仍足以左右中国之社会。”因此号召“去矣,与会党为伍!” [42]坦率地讲,会党只是平民中的一部分,且是比较边缘的一部分,作者在这里将会党视为“平民之代表”,并非一种理性的认识,而是一种权宜的宣传策略,其目的是借会党之力进行反满革命。
革命党不仅如此宣传,也如此行动。他们身体力行,不仅“到会党中去”,而且“到士兵中去”。1907年以前革命党人发动的历次武装起义,就较多地借助了会党的力量;之后发动的武装起义,则主要依靠新军基层军官和士兵。湖北革命党在新军中发展力量时,也只吸收基层军官和士兵,以至武昌起义成功后不得不借黎元洪的声名来与清军抗衡。
四、民主政治与平民政治
革命的动力是平民,革命的性质是平民革命,革命的目标则是建立平民政治。
提到平民政治一语,人们可能会想到五四时期流行的平民政治观念[43]。实际上,平民政治一语在辛亥革命时期已经开始流行。汉驹在一篇文章中就指出:平民政治出现于19世纪。“自平民政治之主义一出而政治界之魔贼不存,于是乎一国主权平民操之,万般政务舆论决之,政治之主人则属一国之平民,政治之目的则在平民大多数之幸福,政治之策略则取平民之公意。国中有国民而无臣民,有主人而无奴隶。一国大多数之平民莫不享有公权,法律之外无论何人均不得而剥夺之,而人之天赋权能得以保存不失。”与此同时,“当日气焰薰灼、炙手可热之君王贵族,作威作福荼毒万民,无所于恐无所于惧者,至此而成为傀儡,除服从公理、遵守法律之外,更无丝毫权能足以驾驭人民。于是乎入其国境行其四野,强侵暴凌、箝锁镇压之举动不见于目,呻吟憔悴、咨嗟太息之声音不闻于耳。”而回顾当时的中国,由于未立平民政治,所以“专制妖氛弥漫全国,阶级毒焰深中人心,一国主权一姓握之,万般政务一人决之,政治之主人则皇帝是,政治之目的则皇帝之幸福是,政治之策略则皇帝之私意是。国中之国民也主人也,尽入万里罗网?尽坠千丈深渊,若祖若宗若子若孙世世困于泥犁,无门可以超升,更何国民之有,臣仆而已矣,更何主人之有,奴隶而已矣。四万万堂堂大国民,除服从私意、遵守王法之外,更无可以发表私意之余地。于是乎入其国境行其四野,强侵暴凌、箝锁镇压之举动不绝于目,呻吟憔悴、咨嗟太息之声音不绝于耳。” [44]两相对照,差距是何等明显。作者还指出:“彼方之开拓此平民政治也,莫不由先倒寡人政治而来;……从未有不加人为之经营,不费心力之规画,任其自然,而能自伴社会以次第进化者也。”既然如此,那么“吾国民而欲享受平民政治之权利,其必自倒寡人政治始”。[45]细绎作者这里所说的平民政治,也就是我们今天所说的民主政治。
也正是有了这种认识,1912年6月统一党翻译出版英国政治学家布赖斯(J. bryce)的《平民政治》[46]一书后,立即受到社会各界的追捧,一部厚达1952页的大部头政治学著作,当月便告脱销,于是7月再版,8月印第三版,9月印第四版,1913年3月印出第五版,5月出第六版,由此可见社会需求量之大。
《平民政治》的英文为The American Commonwealth,直译应为《美利坚共和国》。为什么统一共和党要将The American Commonwealth译成《平民政治》呢?难道统一党不知道共和制与平民政治的区别吗?从现有的资料看不是,因为民友社当时还翻译出版一本《法国民主政治》。在为该书所作的序中,民友社明确指出:“顾念世界大国,行民主政治者不惟美,有法兰西焉,欧之强国也。”这篇序言还透露出将The American Commonwealth译成《平民政治》的原因:“所以谓平民政治者,译其意,以为言民主,则犹有主之见存,非美人之意,故言平民,乃所以示共和之极致。” [47]也就是说,统一共和党对共和与民主的区别是清楚的,对民主政治与平民政治的区别也是清楚的。之所以将《美利坚共和国》译为《平民政治》,是因为美国的政治制度代表了“共和之极致”,所以在翻译此书书名时采取了意译手法。
当时在革命党内对平民政治讨论最多、说得最明白的,是同盟会机关报《民立报》的主笔章士钊。章士钊在《论平民政治》一文中开宗明义地指出:“今讨论平民政治,首当严者,则国体与政体之界说。”什么是国体?什么又是政体呢?“国体者,就统治权而言之也。政体者,就所以统治者而言之也。”直言之,所谓国体,是指人们在国家中的地位;所谓政体,是指政府的组织形式。章士钊认为,当时的中国,“统治权属于人民”,所以是平民国体,应该采用什么样的政体呢?章士钊指出:“吾国诚为平民国家矣,而不可造一极端的平民政府。吾国诚属多数政治之国矣,而不可不运用少数之精神。”具体而言,即“以平民之国家而建立贵族之政府”,换句话说,即平民国家,精英政府,因为此种贵族“非以伪造之资格定之,乃全出于才能之异众耳。” [48] 稍后在《平民政治之真诠》一文中,章士钊分别对托克维尔、戴雪、奥斯丁、奢吕、梅因等人关于平民政治的定义进行了讨论。对托克维尔的《美国的民主》(Democracy in America),章士钊迳直译为《美利坚平民政治》,说:“法儒涂格维尔,言平民政治者之泰斗也。一八三一年,彼亲游美利坚,详究彼中之政态。越四年,发行《美利坚平民政治》一书,轰动全欧,其影响较之英儒边沁之立法说出世为尤大。”[49]统观全文,章士钊在此处所说的“平民政治”,主要是指政体而非国体。
同时,《东方杂志》也曾先后刊载《欧洲之平民政治》和《瑞士平民政治之现状》两篇译文,就其内容来看,其所讨论的,都是西方民主政治。
辛亥革命时期知识界许多人将民主政治译为平民政治, 这种现象不能简单地认为仅仅是一个翻译问题,其中透露出的是对平民意识的认同与否问题。
我们知道,平民政治是由平民政体演变来的,而平民政体,又可上溯至古希腊的亚里士多德。亚里士多德在其《政治学》一书中曾将古希腊时代的城邦政体分为六种,其中前三种为君主政体(royalty)、贵族政体(aristocracy)和共和政体(constitutional government),属正宗政体,后三种为僭主政体(Tyranny)、寡头政体(Oligarchy)和平民政体(democracy),系前三种的变体。根据亚里士多德的解释, “政体(政府)的以一人为统治者,凡能照顾全邦人民利益的,通常就称为‘王制(君主政体)’。凡政体的以少数人,虽不止一人而又不是多数人,为统治者,则称‘贵族(贤能)政体’……末了一种,以群众为统治者而能照顾到全邦人民公益的,人们称它为‘共和政体’”。而“僭主政体以一人为治,凡所设施也以他个人的利益为依归;寡头(少数)政体以富户的利益为依归;平民政体则以穷人的利益为依归。三者都不照顾城邦全体公民的利益。”[50]很明显,我们今天所说的民主政治democracy,在亚里士多德那里本来就叫平民政体,只不过不是正宗政体,而是变态政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