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辛亥革命时期知识界的平民意识(2)
辛亥革命网 2016-07-20 09:38 来源:《近代史研究》 作者:郭双林 查看:
稍后,吴贯因在另一篇文章中再次指出:“历观往代,当时艰孔亟,天下所俎豆馨香,以祈人才之出现者,常望之寒士布衣,而不望之世家巨室。故云龙风虎,廊庙庆遭际之奇,非搜隐逸于山林之中,则拔英才于风尘之外。若夫门第贵显者,则所谓世禄之家,鲜克有礼,肉食者鄙,未能远谋,社会之心理,未有倾向之者。”所以,就人物的身份而论,中国历代崇拜的是平民之人物,而非阀阅之人物。“而国民信仰之所在,即为天地间气之所钟。故天民名世之挺生,常了于寒素之家,而不出于阀阅之族。” [21]
当时知识界人士不仅期待平民政治家的出现,还对下层民众的疾苦予以深切的同情。黄侃(运甓)在《哀贫民》一文中就写道:“民生之穷,未其甚于中国之今日也。山泽之农,浮游飘转之勾,通都大邑之裨贩,技苦窳而寓食于人之百工,其趣异而困苦颠蹇一也。” [22]刘师培(韦裔)在《悲佃篇》中也指出,江淮以北的佃农,“名为佃人,实则僮隶之不若,奉彼(指田主)之命,有若帝天,俯首欠身,莫敢正视,生杀予夺,惟所欲为”[23]。在《天义报》上,刘师培还发表了大量同情下层民众的文章,并曾收集《穷民谚语录》和《贫民唱歌集》。
一些人还将职业与道德水准联系起来,认为道德水准与社会地位呈反比,社会地位越高,道德水准越低;社会地位越低,道德水准越高。套用毛泽东的话,可以说是“卑贱者最高尚,高贵者最卑污”。章太炎就认为:“今之道德,大率从于职业而变。” “知识愈进,权位愈伸,则离于道德也愈远。”他将当时人们从事的职业分为16种,即:农人、工人、裨贩、坐贾、学究、艺士、通人、行伍、胥徒、幕客、职商、京朝官、方面官、军官、差除官、雇译人。这16种职业的从业者,如果从道德的角度进行区分,“则自艺士下率在道德之域,而通人以上则多不道德者”。既然如此,当时的革命党人处于何种地位?章太炎认为,“农工、裨贩、坐贾、学究、艺士之伦,虽与其列,而提倡者多在通人。”也就是说,革命党人处于道德与不道德之间。“使通人而具道德,提倡之责,舍通人则谁与?然以成事验之,通人率多无行。而彼六者之有道德,又非简择而取之也,循化顺则,不得不尔。”有才者无德,有德者无才,看来革命党人要壮大自己的队伍还真不容易。而且道德与不道德之间,并非固定不变,随着人们社会地位的变化,其道德修养也在发生变化。所以章太炎反对某些革命党人借权上流社会和会党、盐枭的做法,说:“今之革命,非徒弄兵潢池而已,又将借权以便从事,自雇译外,行伍而上,其职八等,置彼周行,森然布列,湛于利禄,牵于豢养,则遂能不失其故乎?往者士人多以借权为良策,吾尝斥之,以为执守未坚,而沦没于富贵之中,则鲜不毁方瓦合矣。” 他还以湘军为例,指出:当年湘军强盛时,一些人一会儿在清方,一会儿在太平天国,“彼其党援众多,虽事发而不为害,革命不成,仕宦如故”,这样的人不可能使革命成功。此外,湘军中的一些统领出身于会党头目,这些人投靠清廷后,为了取悦上司,往往“不惮残贼同类以求翎顶”。如果“革命党而借权于彼,彼则亦以是法处之。”结果,别人的力量未借到,自己反被人利用,“后之噬脐,虽悔何及!” [24]看来革命党人不仅继承了天平天国的革命精神,也在吸取其失败的教训。
受其拖累,一些人对中等阶级表现出某种敌视。亚震就指出:“大抵吾国买用奴婢之家,中等社会为最多,而虐待奴婢者,则尤以中等社会中之称主妇者为盛。”为什么这样说呢?作者认为,上流社会并非没畜婢虐婢之事,但他们的势力不仅可畜一婢,即使其虐待奴婢的手段,也不如中等社会主妇之甚。而下流社会则自顾不暇,自己都有可能沦为别人的奴婢,根本无法奴役别人。为什么中等社会之主妇要这样费力地抗上骄下呢?“此中秘诀,非夙究心于中等家庭者则不能道。” [25]作者从心理及物质等层面进行了分析。说到底,变态心理与蝇头小利,为其畜婢的主要原因。
最为值得注意的是,一些人把绅士与平民完全对立起来。黄侃和刘师培就将官员与富绅并举,视为一丘之貉。黄侃指出,官员税吏和缙绅富贾均为“贫民之蟊贼”。“覈民之数,富者寡而困苦不可亿计也。相民之财,富者十取九焉,其散在众者,什一而已矣。”也就是说,他们以人口的极少数占有了社会财富的绝大多数,贫者因此而愈贫,愈愚,愈贱。在他看来,“朝廷盗薮也,富人盗魁也。小盗罪无赦,大盗莫之诘。……欲民之无穷,何可得耶?”[26]刘师培则告诉灾民们,那些官吏和绅士们表面上天天商议赈济,实际上都巴不得你们有灾,“你们受苦,他即发财;你们受罪,他就得好处。” [27]他还以光绪年间山西、云南的旱灾为例,说明负责赈灾的官吏和绅士都曾借机发财,丧尽天良!《河南》杂志甚至曾刊载一篇名为《绅士为平民之公敌》的文章。作者在文章中历数了绅士们的种种恶行,指出,绅士们除与政府互相利用、同恶相济外,还尽可能利用退休官僚和海外留学生。那些退休官僚“无本所谓思想,亦无所谓魄力。特以其红顶花翎曾贯摇于头上,头童齿豁,已待死于墓中,狡猾者遂奉以为名,而己为副,所谓政犹宁氏,祭则寡人[28]也。”那些海外留学生则“买一纸卒业文凭,抄数篇间接讲义,无根柢,无价值,信口妄谈,自命通学,亦为狡猾者之所喜。月舍数百金,使之追逐己后,或当教习,或充干事。有反抗我者,可借文明国之法律以灭之。”这样,绅士们便“上可以狼狈政府,假公济私,下可以把持社会,淆黑乱白”。所以,常常能看到他们在大庭广众,发起各种集会,人潮如海,掌声雷动,“美其名曰普及教育,崇其谥曰提倡实业”。其实,他们都是为自己做官发财计,与全体国民并不相干。这些绅士不仅徇私谋利,而且破坏改革。“虽有魁杰之士,热心公益者,亦且心灰气沮,望祖国而却步矣。间有发为谠论,纠正其慝,或因民意之不顺,激而为示威运动者,彼且借扰乱治安、破坏秩序为名,出野蛮之全力,嗾彼官吏,杀之、戮之、逐之、辱之。” “夫政府犹发纵之猎人,而绅士则其鹰犬也;政府犹操刀之屠伯,而绅士则其杀人之锋刃也。”如果任其盘踞不去,则社会改良无望。[29]
由于绅士与官吏互相勾结,鱼肉百姓,破坏改革,所以被视为革命的对象。黄侃就号召广大贫民:“请命于天,殪此富人,复我仇雠,复平等之真。宁以求平等而死,毋汶汶以生也。事之济,贫民之福也;若其弗济,当以神州为巨冢,而牵率富人之与之共瘗于其下,亦无悔焉尔。”[30]刘师培则号如灾民,“大家起来,把官吏杀尽,把绅士抢空”[31]。《绅士为平民之公敌》一文的作者则指出:“现在此等专制之恶绅士,每省多者不过百十人。其有时列名上书,定期演说,亦似有无量数之共表同情,实则赵钱孙李,姓以简编,甲乙丙丁,名凭薄记。即使附和果多,然除去彼发起数人,随举一人以问今日彼因何事而集会,尔又抱何宗旨而赞成,以后尔得何种之利益,则必皆瞠目而不知所对矣。” [32]所以,全国同胞既知绅士为平民之公敌,又知彼一省欲绝吾生命的绅士只此少数,而合吾群力以踣之,直不啻摧枯拉朽。
既然绅士成为革命的对象,那么革命的性质也就相应地发生了改变。
三、民主革命、绅士革命与平民革命
对于辛亥革命的性质,不同人有不同的看法。辛亥革命是一场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领导的一场民主革命,这是学术界长期以来的基本共识。但也有人持不同观点。如美国耶鲁大学教授芮玛丽(Mary Clalaugh Wright)就把辛亥革命看作一种“绅士运动”[33]。中国现代哲学家冯友兰也曾说过:“辛亥革命的一部分动力,是绅权打倒官权,就是地主阶级不当权派打倒地主阶级当权派。三民主义中的民权主义和民生主义,不但当时的一般人不懂,当时革命队伍中的人也不是都很懂的。我也主张辛亥革命是资产阶级民主革命。但我也认为,当时的资产阶级力量是很弱的。所谓官权与绅权的斗争,正是表现了地主阶级内部的矛盾,辛亥革命一起来,绅权便自然成为革命的一个同盟军,一起反对当权的地主阶级,即以清朝皇帝为代表的地主阶级当权派的统治。”[34]也就是说,辛亥革命在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是一场“绅士革命”。
这当然都是后人的看法。在当时的革命党人来看,他们所从事的这场革命,既非资产阶级民主革命,也非绅士革命,而是一场平民革命。孙中山等人在《中国同盟会革命方略》就曾指出:“今者由平民革命以建国民政府,凡为国民皆平等以有参政权。大总统由国民公举。议会以国民公举之议员构成之。制定中华民国宪法,人人共守。敢有帝制自为者,天下共击之。”[35]后来在东京《民报》周年庆祝大会上发表演说时,孙中山再次指出:“中国从来当国家做私人的财产,所以凡有草昧英雄崛起,一定彼此相争,争不到手,宁可各据一方,定不相下,往往弄到分裂一二百年,还没有定局。今日中国,正是万国耽耽虎视的时候,如果革命家自己相争,四分五裂,岂不是自亡其国?近来志士都怕外人瓜分中国,兄弟的见解却是两样。外人断不能瓜分我中国,只怕中国人自己瓜分起来,那就不可救了!所以我们定要由平民革命,建国民政府。”[36]究竟什么是“平民革命”,孙中山没有解释。有时,他将“平民革命”与“国民革命”混用,如在《中国同盟会革命方略》中一方面强调这场革命是“平民革命”,同时指出:“惟前代革命如有明及太平天国,只以驱除光复自任,此外无所转移。我等今日与前代殊,于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外,国体民生尚当与民变革,虽经纬万端,要其一贯之精神则为自由、平等、博爱。故前代为英雄革命,今日为国民革命。”[37]
革命风潮兴起不久,一些革命党人就将目光转向下层平民,指出:“吾欲鼓吹革命主义于名为上等社会之人,而使之翕受,终不可得矣;吾乃转眼而望诸平民。且吾观察中国今日社会之内容及现象,有不能与欧洲比例,而当取欧洲尚未经历之经济革命,以为政治革命之引药线。”为什么要将眼光转向平民,且要先从经济革命做起,而不像欧洲近代革命者那样,先从政治革命做起呢?作者解释道:“盖我中国个人经济主义太发达,故不能具有政治思想;而下等社会之困难于经济,类皆受上、中二等社会之压制,故共产均贫富之说,乃个人所欢欣崇拜,香花祝而神明奉者也。”[38]在这里,作者对中国社会的认识有相当的深度,其将眼光向下,无疑是一种明智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