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孙中山之道统自觉
辛亥革命网 2015-10-22 09:07 来源:《现代哲学》 作者:姚中秋 查看:
学界对孙中山先生与儒家思想间关系已有一定讨论。然仅从儒学立论,远不足以把握孙中山思想之历史意义。迭经挫折而深思熟虑之后,因为独特的身份担当意识,形成清晰而坚定的道统自觉,方为晚年孙中山先生思想中之最为突出者。
若与影响百年中国历史之其他重要人物相比,中山先生此一思想是极为突兀的。置于现代中国文化、政治演变历程中考察,孙中山先生此一自觉,及据此而展开之创制立法,实有为中国文明存亡续绝之大功。没有中山先生此一道统自觉,一以贯之的中国之道的传承统绪或已中绝。因中山先生此一道统自觉,二十世纪中国文明演进方未脱轨,尽管其后之政制并未完全依中山先生之方略展开。
本文尝试从孙中山革命-建国-立宪者的特殊身份,索解中山先生道统自觉之机缘,略述此一自觉之文化、政治后果,并探讨此一道统成就其现代肉身之可能方向。
民初立宪之去中国化趋势
朱子《中庸章句序》曰:“盖自上古圣神继天立极,而道统之传有自来矣”,中经尧舜禹,“自是以来,圣圣相承:若成汤、文、武之为君,皋陶、伊、傅、周、召之为臣,既皆以此而接夫道统之传”。圣圣相传,而成“道体”之统。在此,德、位合一,圣人为王者或王者之治国伙伴。道在圣王之行事中,道在圣王所立之礼乐制度中。
至孔子,则发生重大变化:孔子不得其位,而删述六经。六经为圣王之道之文,孔子以文传授弟子,而有经学。儒家士人以经学阐明圣人之道,络续不绝,成“道学”之统。惟战国时之制度、为政,背此道而驰,以子学为本。而由此形成之宪制,不论秦制、黄老之治,均不稳定,无力塑造良好秩序。
至汉武帝,乃归宗道统,表彰五经,立五经博士,并更化制度:皇权承认儒家士人守护、阐明之道对政治之引领,由此证成其统治权之历史和义理的正当性。这一道统亦非空言:经由选举制度,儒家士君子掌握权力,而有“儒家士大夫”群体,且成为与皇权共治天下之治理主体,“士人政府”由此成立。
此为汉武帝以来中国正统宪制之根本所系:儒家士人守护、阐明道学,皇权仰赖、又保障道学。名义上的统治权固然在皇帝,但儒家士大夫凭借其关于道之知识,分享治理权。儒家士大夫与皇权相制相维,道学与制度共同传承道统,由此而有相对稳定之宪制和社会秩序。
晚清立宪,此一整全秩序面临深刻危机。麻烦不在立宪导致之虚君后果,因在共治体制中,君权本已虚化。深层次的危机在于,西方知识系统全盘引入,五经退居次要位置,甚至遭到废弃,道学瓦解;在制度上,科举制废除,新式学校兴起,所培养之新式官僚趋向于技术化,成为所谓“文官”、“公务员”,“志于道”而担当社会领导责任的儒家士君子、包括儒家士大夫群体,渐行解体。
这立刻引发一个虽然隐晦、但十分严重的问题:正在形成之宪制中,道安置于何处?承续道统之主体是谁?清室退位之后,中国一个世纪的秩序混乱,主要不是因为皇权消失,而是由于道学体系瓦解、士君子养成与士大夫选举机制消失,致使道统失去着落。
康有为的先见之明正在于,预料到新制建立,政、教两分,道统必将悬空,因而倡设孔教,在完全依靠技术化知识支撑的统治性政府之外,另行建立一个教化性政府,维系道统于不坠,从而保持中国文明之连续,维系社会良序。然康氏主张之难题在于:孔子不是先知,儒家难成宗教。故虽有三十年努力,康氏方案始终难以实施。
张之洞同样表现出先见之明,而比康有为更为审慎、明智。似乎把握到儒家中国之教化体系的特殊性质,张之洞把重点放在教育上,故从《劝学篇》开始,坚持“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尤其是晚年主导设计的癸卯学制,坚持各级学堂学生读经,“若学堂不读经书,则是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之道,所谓三纲五常者尽行废绝,中国必不能立国矣。学失其本则无学,政失其本则无政。其本既失,则爱国爱类之心亦随之改易矣,安有富强之望乎?”张之洞希望以学传道,其法相对可行,尽管后来的教育政制演变,未能如此。
不过在晚清立宪过程中,道统传续问题尚不十分突出,毕竟,皇帝仍在,而当时很多人误以为,道统在皇权,宪法仅为一治理之术。确实,在皇权制下,有皇帝在,不论有何文化、政治构想,都可立刻找到第一推动力。但实际上,更为重要的是,儒家士大夫群体当时仍在:立宪主体本来就是儒家士大夫。
民国建立,道统传续问题乃趋于突出:皇权不复存在,社会治理主体已难称儒家士大夫。民国初建,掌握权力者约有三类人:留学国外、新近返国之革命者,北洋系军政人物,这两者都不是完整意义上的士大夫,因为他们都没有接受过完整儒学教育。只有张謇为代表的立宪派绅士较为接近儒家士大夫,也正是他们推动了革命派于立国之后的“保守化”。但在民国初年政治博弈中,立宪派在地方或有一定控制力,在中央政治舞台上则相对边缘,且随着政治格局剧变,其影响力持续衰减。
事实上,民国成立之初,随着儒家士大夫与皇权秩序解体,以及革命引发的激进主义文化思潮的冲击,已出现总体秩序之混乱。对此,即便革命党人如黄兴、章太炎等,也忧心忡忡,由此而有革命党人回向道德之转向,蔡元培等人成立“进德会”等组织,试图重建道德。这种社会层面上的努力是必要的,却是肤浅的。国民道德混乱仅为表现,深层次因素在国家精神迷失,也即道之悬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