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雪林撰《辛亥革命前后的我》(4)
辛亥革命网 2012-01-31 00:00 来源:辛亥革命网 作者:王桂云 查看:
这些话我们当时也不大听得清楚,只听见什么“炸弹”,是不是像我们过年时节放的“冲天炮”、“双响”?什么“剖心”,莫非像太平天国他们玩的那一套?所有人名、事迹,都是我现在按故事情节给补上的。
我那时受祖母委任管理上房猫儿,四叔顶聪明,也顶刻薄,惯用俏皮话挖苦人,唤我做“猫监”。当时我不懂这句话的出典,现在想他也许从史记司马相如传“狗监”两个字套来的。我只要几只小猫能和我相终始,大清江山保得住保不住,与我有什么相干?
可恨的是:小猫才一长大,正跌扑起劲的时候,祖母便替它们找婆家,一只只嫁出去。每嫁一只,我就伤心难受几天。看来大清江山,果然比不上我的小猫重要。
祖父由金华兰溪调到钱塘仁和,一共干了好几年,最后二年我已稍能阅报。
叔父诸兄自上海回家度寒暑假,总带来一批新书新报,保皇党和革命党的刊物都有。前者可以公开,后者则成了他们枕中鸿宝,背着祖父偷阅。杭州距离上海颇近,新风气传来颇易,县署里报纸已有好几份了。党人的机关报什么《民呼》、《民吁》、《民立》的,也备了一份。国家大事、世界新闻,当然不是我所能完全了解,但也知道这种报纸言论颇激烈,和满清政府处处过不去。叔父诸兄非常爱读,我的兴趣只集中于钱病鹤绘制的画报,曾收订了几大册。辛亥年三月间,革命党大举袭击广州督署,事不成,同志殉难者甚众,葬黄花冈者七十二士。民立报那一段时日里的文章,激昂悲愤,有光有热,我读了每深为感动。该报所发表的林觉民、方声洞烈士遗书,也赚了我不少的眼泪。可是这不过感于他们的慷慨牺牲,视死如归的精神,并不搀杂种族情感,后来山西巡抚陆钟琦全家尽节,我还诌了一篇祭文祭他,便可证明我的话了。
即于是年八月间,武昌首举义旗,埋伏全国的革命火种,像受着狂风的煽扬,顿时都放出熊熊光焰,汇成了一片火海。今天打开报纸。某某地方光复了,明天打开报纸,又某某省份宣布独立了。报纸宣传的威力,再没有像那个时代大得惊人的:好像张良一曲楚歌,吹散了楚霸王八千子弟兵,又好像一股强烈台风,袭来时拔木摧屋,排山倒海,非人力所能抵抗。有人说满清三百年的皇朝是给报纸打垮了的,果然,果然。不过若非人心思汉,报纸又能发生什么力量?人心何以思汉?又岂不是为了种族情感是人类的良知,人类的本能,虽被压抑数百年之久,一旦时机来到,便像万派狂流,朝宗入海,沛然莫之能御;又像火山爆发,烈焰冲霄,熔浆滚滚,蔚成天下奇观。
我的祖父在江浙做了二三十年的县官,积资升任海宁知州,时已交卸了钱塘县县篆,赁屋于抚署左右,待办理了入京引见各项手续,便将赴任。是年九月中旬,上海光复,浙江也于同日落入革命军之手。率领部队攻击抚台衙门,生擒巡抚曾韫的革命军头领,后来才知道便是现任总统蒋公介石。在那些日子里,我们阖家上下都提心吊胆,寝食不安。那晚听见抚署枪声,知道革命军已在发动,当然更秉烛待旦,不敢更睡了。天色已明,有个小仆人悄悄来报告,看见革命党军队都骑着马,出入抚署,马都是好马,跑得飞快飞快。我素胆大,兼好奇心重,便溜出大门,隐身照壁之后,向抚署偷窥。果见一些马队,马上人都着新军制服,背着枪,进进出出地。等了一会,又看见一大队骑马的人出来,个个年轻力壮,精神饱满,最后有一位目射神光,威仪不凡的少年将军,我见站在大门口守卫军士都举手对他敬礼。现在回想这位将军也许便是今日的蒋公吧。倘使我的猜测没有错,那么,在五十年前,我还是一个双辫垂肩的女孩,便已瞻仰到这位伟人的丰采了,请问是何等的荣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