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元孙中山北上与逊清皇室的交往——兼论清皇族的归属选择(4)

辛亥革命网 2017-08-30 09:21 来源:《史学月刊》2017年第1期 作者:桑兵 查看:

民元孙中山北上在京活动21天,百忙之中,专门抽出四天与逊清皇室往还。

  《民立报》也刊载了这份电报,文字却多有不同:“今日(二十六号)《大陆报》访员见孙中山先生……论及满蒙大局问题,孙氏云:中国今日势孤无助,未便兴兵,满蒙实有不可收拾之势。目下不得不暂待时机。数年之后,兵力充足,领土自可恢复。且曰:设此四万万人于数十年后不能恢复领土,则华人无保存国家之资格。孙氏以为,恢复已失之领土而求助于邻邦,似不甚可靠。”(38)

  《时报》的“北京专电”关于此事的记载文字亦有所不同,电称:“二十八日孙逸仙接见《大陆报》访员……论及满蒙情势,孙氏言中国今日欲抵拒强权,已属无用。盖中国今日无此能力,遂不得不徐俟数年后国势渐强,然后能恢复疆土。孙氏言此四万万人苟于彼时尚无此能力,则中国殊不值存立于世界。盖孙氏似不信于丧失疆土之际,尚能恃他国援助。”(39)

  《新闻报》同样刊发《大陆报》28日北京电,内容较为简略:“本报访员今日谒孙中山……又论满蒙事,其意国力未强,目前即无可望,亦不愿借重他国之力以争之。”(40)

  不厌其详地列出各报的记载,是因为《大陆报》这次采访孙中山关于满蒙问题的意见披露之后,引发不小的风波。而控辩双方对文本的解读截然不同,是导致争议的重要原因。杨荫杭(署名老圃)在《时事新报》发表社论《孙中山之满蒙弃置论》,对孙中山的言词提出强烈质疑和批评。他指“孙前总统对西《大陆报》访事谈满蒙问题,谓满蒙尽可弃置不理。今欲设法保持,乃无益之事。吾以为不如暂时弃去,他日我中华民国自有取回之法云云。”虽然“孙先生发此议时,慷慨激昂,抵掌而谈,谓四万万人众,若不能取回已失之地,亦不成为四万万人众之大国民。西人闻者,皆为之感动云”,但自己不能接受如此说法,并进而提出四点质疑:

  然记者窃有疑矣。满蒙等属地可以暂时弃去,待他日取回,则中国本部似亦可暂时弃去,待他日取回。土地之所以不可弃者,固非以其不能取回而不可弃也。然孙先生则因深信四万万人有取回之能力,遂倡弃置之议。此不可解者一。

  满蒙等虽曰属地,实关于全局者也。弃满蒙则日俄独得厚利,失远东列强之均势,他国岂能甘休。若他国群起而效日俄之所为,即为瓜分之实行。然则主张弃满蒙,实不啻主张弃中国全部。此不可解者二。

  今日中国危机,皆伏于满蒙,今日万国视线,皆注于满蒙,吾侪小人所寤寐不忘者,皆满蒙问题也。孙先生为建立民国之大豪杰,度必有保持之法,乃竟以保持为无益之事,不特以保持为难行,直以保持为多事。然则古今来鞠躬尽瘁,不顾成败利钝之大豪杰,自孙先生视之皆愚人矣。此不可解者三。

  孙先生周流列国,所在皆考察其政治,吾国人之熟悉外国情形者,殆莫孙先生若也。然孙先生主张迁都以避外人之压逼,外人窃窃私议,既疑孙先生未读条约。此次又对外人明言保持满蒙之无益,而欲弃去不顾,恐外人又不免窃窃私议,疑孙先生不知今日国际竞争之大势,而轻于发言。幸而孙先生无缔结条约之大权耳,设孙先生有缔结条约之大权,则今日此言出之口,明日必有无数外国代表登门而请,除满蒙属地已得先生允许外,必更有某国请弃山东一带之地,某国请弃云南一带之地,某国请弃扬子江一带之地。孙先生如反悔前言,彼必言数年之后,尽可由四万万大国民光复故土,想孙先生亦无词以拒之也。然今日孙先生固信口言之,而外国人已笑孙先生之失辞,岂前言戏之耶。此不可解者四(41)。

  杨荫杭长于文笔,又精通法律,他的文章引起舆情的关注。为了消除负面影响,端正视听,《民立报》特意以馆主的名义刊发社论《正〈时事新报〉中山满蒙弃置说之误解》,对事情和文本深究详解。该文首先肯定孙中山长于外交,平日对外报记者谈话,未尝失言。辛亥归国途中,欧洲报界记者纷纷来见,孙中山无一语涉及政事,到上海后,西报记者来访,亦只能得到圆滑的谈话。西报记者因而转向郝门李刺探消息。郝门李是军人,短于外交,语语关涉中立,遂引起美国总领事的干涉。而孙中山的外交益负时誉。

  《民立报》讲这段往事,无疑是为了证明孙中山处理外交的手法老练,为接下来进入正题做好铺垫。所以接着话锋一转,切入本题:“前日《时事新报》记者以中山先生与《大陆报》访员谈满蒙问题,未尝细玩全文意义,遂目中山先生为作满蒙弃置论,所言殊骇听闻。孙先生为一代人豪,爱国巨子,岂肯倡此谬言。按之九月六日《大陆报》所登访函,益知《时事新报》所指中山欲弃置满蒙,尽属误会。《大陆报》访函之译文曰:‘孙前总统明言彼不以目下龂龂于保持此藩属为有用。其持态以为即使失去,中国将来有得回之日。彼言辞间极著重而又惹人注意,言时声状,以一手击他手,奋然而言曰:倘此四百兆人不能于一时代间组织完备,以夺回所失疆土,则彼以为此四百兆人不应享有国家。’”

  如果《民立报》的译文符合原意,的确与各报所刊登的内容有些出入,所以作者接着解读道:“读此可知中山先生当时之愤慨,固讽某某国之不应乘中国有事之秋,而实行其侵吞主义。盖外交家于谈论间不能以愤激之语直接侵人,致起国际上之交涉而伤感情,卒至无交谊可言,岂非为外交上之一失败。故先生对于蒙藏,实以为切肤之痛,此次对《大陆报》之谈话,胸中却含有无限愤恨之气,未便形于言词,遂乃见诸颜色,以为满蒙果竟为强暴者所并,中国亦必力图恢复,不能以其亡而听之。末且谓于一时代间必组织完备,夺回所失疆土,以示四百兆人之决心。先生为中国魁杰,坚忍之志如此,则将来满蒙即使不保,强暴者亦终不能长据吾土,藉可遏抑强暴者并吞满蒙之野心,实先生之志也。则先生又何尝有丝毫弃置满蒙之意乎!”

  为了澄清事实,作者进一步征引原函:“中山先生此次谈话之有力,再读《大陆报》访函之下文,亦可了然。其文曰:‘访员屡提起孙君以彼之力引动政府,将全案宣告世界,使世界人得知中国外藩变端若何之真相。盖访员以此人为众人所注目,频年以来,皆能善用声誉,必能乘时而起。然彼不以为然,声言此举无用,世界人应已知之。且即世界人果知之,亦无能为力,岂不废然。中国今日不能如野心之国任所欲为,他日中国强大,斯时将有以处之。’”

  在全面征引和解读的基础上,作者得出结论:“观于‘中国今日不能如野心之国任所欲为,他日中国强大,斯时将有以处之’之语,则孙先生用意所在,益了然可见。夫先生为创造民国之人,日以五族共和之义诏于天下,则先生对于满蒙之土地,焉有忍于弃置之理。故满蒙弃置之说,纯然出于误会,不足以毁先生。至《大陆报》二十九日专电,不过撮取谈话中之一语而已,其真意亦不如《时事新报》所译也。《时事新报》记者以满蒙尽可弃置不理一语,代表中山先生全段谈话之精神,则不但未曾细味中山之用意,且未读《大陆报》访员之原文,抑更不知外交上之措词,故记者不得不一正其误解。”(42)

  不过,《民立报》的社论虽然可以澄清《大陆报》采访报道的原意,仍然难以彻底消除人们心中的疑虑。当时孙中山还有另外几项主张和行事被坊间舆论与此牵扯到一起,一是主张迁都,二是拜祭明陵,三是租借甚至割让满洲给日本的传闻。

  迁都的本意是为了防止袁世凯破坏共和,作为巩固民国的重要措施。此时孙中山又以避让外强逼迫作为理据。而在南北两京拜祭明陵,被解读为种族复仇倾向。“老圃”就发表社论“孙先生恋恋不忘明陵”,认为元明清都是皇权专制,分别只在是否汉人王朝,既然反对专制,就不应单独拜祭明陵。(43)至于割让或租借满洲以换取日本对中国革命的支持,孙中山的确曾经几度在日本人士的要求下,作为交换条件与日方有所谈判,甚至可能形成某种文件。南京临时政府时期,因为财政极端困难,孙中山还想租借满洲给日本以换取大笔贷款,支撑战事和政权的运作。(44)而现在这些都和满蒙问题联系起来,不言而喻的意思,是指反满的孙中山真的可能打算出让满洲。

  在《民立报》的社论发表的次日,《神州日报》刊登了一篇《孙中山政见之平议》的社论,作者自称从前与孙中山固屡屡握手,“而深悉其品性其人格之如何”。他以知情人的口吻写道:“抑予尤有疑者,孙氏为兴中会首时,于中日战后曾往台湾谒日本台督桦山资纪,面许割满州畀日,使日本助其革命。当时桦山曾密商日本政府,为伊藤辈所阻止。其后孙氏尝屡与日人宫崎等谋起义,并有割地赂日之言,为予居东京所习闻,且见于日人之著述。故孙氏返国任总统之初,有力诫其东三省不可再起民军者,孙则掉头不顾,且任蓝天蔚驰往。又有告以须急派专使赴蒙藏宣抚,伸明五族共和权利平等者,孙亦唾弃不用。昨孙之来京,对外人有不必急争蒙藏之宣言,今更于此危急之时,又复主张舍弃北京之首都,其用心果仅出于单简之理想,未暇顾及其他者乎,抑尚有前事之连念存乎,此吾人所急欲知其究竟者也。”(45)

  其实,孙中山不主张蒙藏用兵,是担心引起蒙藏人的反感。租让满洲,则是为了挽救共和大业采取的非常措施。在革命的思维中,这样的迫不得已可以作为不得不然的选项。不过,孙中山也需要改变原来排满的形象,为实现五族共和采取实际行动。而最具象征意义的举措,无过于和曾经的对手逊清皇室交游,这不仅有助于安抚旗人,对蒙藏回也具有正面积极的示范作用。更为重要的是,满洲无论割让还是租借,都容易令人联想到把孙中山不以满洲为中国的主张,视为驱逐鞑虏的自然延伸。如果孙中山与逊清皇室握手言欢,则双方的冰释前嫌,正是落实孙中山合诸地为一国、合各族为一人的民族统一宣言的重要体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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