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亚智慧与可持续发展(4)
辛亥革命网 2011-04-23 00:00 来源:文史哲 作者:冯天瑜 查看:
通过回归自然来防范文明弊端的思想,在西方近代也出现过,如俄国文学家托尔斯泰(1828~1910)企图用自由平等的俄国农村公社来防范资本主义的弊病,便是突出的一例。这种思想,其顺应自然规律的方面是富于哲理的,但其否定人的能动性、否定文明的积极成果的方面则是消极无为的,其悲观、倒退的主张则不可取。相比之下,《易传》的思想既主张顺应自然法则,又肯定人为的积极效应,并力主自然与人为的统一。《易传》提出的理想境界是:
夫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20
这里既提出“天不违人”,又提出“人不违天”,以天人相协调为基准,所谓“《易》与天地准,故能弥纶天地之道”21。
《易传》崇尚“天道”,认为人应遵循天道,不能背逆天道,但《易传》又赞扬“人道”,并主张人应当积极有为地去效法天道——“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如此论述天人之际,是深刻而周到的。荀子(约前313~前218)与这一思想相通,而又更强调人的主观能动性,他的“天地生之,圣人成之”22和“制天命而用之”23两个命题,在肯认自然规律的前提下,高度称颂人类创造文明的伟大业绩,这种积极而又完备的认识值得今人借鉴。
四
东亚智慧的现代启示性还在于包蕴着克服人类中心主义的宝贵资源,而这种资源在西方智慧中是难以寻觅的。
今日已经昭彰于世的“现代病”(或曰“文明病”),其根本症结在于偏颇的宇宙观和人生观,它们来自主要由西方智慧导引出的人类中心主义。时至当代,人类随着工具理性的张大,愈益认定自己是“万物之灵”,是“宇宙的中心”。这种人类自视“中心”,不一定是指空间上的“中心”,它主要是指一种价值判断上的“中心”,即认为宇宙万物理应为人类所役、为人类所用。正是在这种理念支配下,人类便恣意宰制自然、掠夺自然,并且不会因此而受法律制裁和道义谴责,这便构成“生态唯意志论”和“人类沙文主义”。它们是导致文明的可持续性危机的认识根源。
要克服“现代病”,谋求可持续发展,理念上归根结蒂必须克服人类中心主义,超越认识主体及价值评判主体,以第三者身份评价人与宇宙的关系,将人类定位于自然之子、宇宙万物的一员,而不是凌驾于自然及宇宙之上的神明。在执于自我、以主释客的西方智慧系统内,做到这一点是十分困难的。如迦达默尔断然指出,认识主体无法跳出自身处境进行评判,认识主体出于自身利益是一种无可回避的事实。美国哲学家B·C·诺顿则区分两种人类中心主义:强的人类中心主义和弱的人类中心主义。前者以人的感性意愿为参照物,主张人类任意宰制自然;后者基于理性意愿,在调解人与自然的关系时,不但承认自然具有人类所需要的价值,还认为自然有自身存在系统,从而注意到经济价值与生态价值的协调关系。这种“弱的人类中心主义”把人上升为地球生命系统的代言人,是对人类中心主义的反思和调解后的妥协物,当下开始形成的一种观念:生产尽可能最小限度消耗资源,最低程度损害环境,便是“弱的人类中心主义”的产物。对于肆无忌惮地耗费资源、破坏环境的古典工业文明理念(即“强的人类中心主义”)而言,这无疑是一项重大进步,但从哲理层面看,它仍然未能走出人类中心主义的窠臼,只能缓和人与自然关系的紧张程度,却并不能从根本上克服人类宰制自然带来的负面效应。
总之,在西方智慧系统中,人自从受造于上帝之后,便成为万物的主宰——可能是凶暴的主宰(表现为“强的人类中心主义”),也可能是仁慈的主宰(表现为“弱的人类中心主义”),但是归根结蒂是万物的主宰。然而,在东亚智慧系统中,尤其是在道家学说和中国化的佛学中,人却作为自然之子而存在,不过是体现自然法则的一分子。所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24。人的诞生包蕴在“三生万物”之内,是作为自然法则的“道”的衍生物之一。人的地位也并非至高无上,而是与道、天、地并列,并恭陪末座的“小老四”——
故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域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