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史魂(3)
辛亥革命网 2011-05-03 00:00 来源:第37卷第1期 华中师范大学学报 作者:章开沅 查看:
楚图南前辈为戴震纪念馆题诗云:“治学不为媚时语,独寻真知启后人。”80年代以来,我常以此语自勉并勉励青年学者。我认为史学应该保持自己独立的科学品格,史学家应该保持独立的学者人格。史学不是政治的婢女,更不是金钱的奴仆。优秀的史学是民族的文化瑰宝,而且可以为全人类所共享,流传于千秋万载,这就是真诚的历史学者终生追求的学术永恒。尽管史学在社会暂时受到冷落,但历史学者千万不可妄自菲薄,必须保持学者的尊严与良知,以高品位的学术成果争取社会的理解与支持。我深信,除非是史学自己毁灭自己,只要还有一个真正的历史学家存在,史学就绝对不会灭亡。何况当今真正的史学家何止一个,有的是一批乃至一大批。勇敢地迎接权势与金钱的挑战吧,史学与史学家。
历史的公正
布洛赫在《历史学家的技艺》第四章“评判还是理解”一节中,提出历史的公正这一重要命题。
他认为有两种形式的公正无私,一是学者的,一是法官的。两者的基本共同点是忠于事实,但学者只限于观察事实并作出解释,而法官则必须依照法律作出裁决。学者的公正表现为尊重“与其最偏爱的观点相悖的事实”;法官的公正则表现为尊重证据而不管其内心倾向于何方。
古往今来,实现历史的公正或公正无私的历史,无论在中国还是在外国都是很困难的。按照布洛赫的说法,史学家往往把自己的角色误认为是法官。“长期以来,史学家就像阎王殿里的判官,对已死的人物任情褒贬。”布洛赫不同意这种作法,指出:“将一个人、一个党派或一个时代的相对标准加以绝对化,并以此去非难苏拉统治时期的罗马和黎塞留任枢机主教时的法国的道德标准,这是多么荒唐啊!而且,这种评判极易受集体意向和反复无常的个人爱好的影响,
就没有什么比它更容易变化了。加上人们重视汇编荣誉名册,轻视搜集随笔记录,种种因素使历史学天然地蒙上一层反复无常的外表。空洞的责难,然后又是空洞的翻案,亲罗伯斯庇尔派,反罗伯斯庇尔派,发发慈悲吧!仅仅告诉了我们罗伯斯庇尔是怎么一回事。”我相信,当今中国读者对此都会产生共鸣,因为我们对于这种空洞的责难与空洞的翻案的游戏,已经是太熟悉了。
布洛赫的感慨是深沉的:“我们对自己,对当今世界也未必有十分的把握,难道就这么有把握为先辈判定善恶是非吗?”这又使我想起清代学者崔东壁所说的一段话:“人之情好以己度人,以今度古,以不肖度圣贤。至于贫富贵贱,南北水陆,通都僻壤,亦莫不相度。往往径庭悬隔,而其人终不自知也。”(《考信录提要》卷上)可见,真诚的历史学者的心总是相通的,虽然他们生活在不同的时代与不同的国度。
东壁还为我们讲了两个“以己度人”的故事。其一:邯郸至武安六十里,大半为不能通车的山路。有个和尚急公好义,主动募捐修路,因布施者甚少,“乃倾其囊以成之”。这本来是损己利人的善举,但许多人却议论说:和尚原意是想借“多募以自肥”,只是由于捐款者少,才不得已而拿出自己的积蓄修路。其二:东壁本人在福建任内,“无名之征悉蠲之民,有余之税悉解之上”,其清廉为当地百姓与上官所深知。回故乡后,住在山村,每餐不过一盂饭、一盘菜,堪称清贫淡泊。但故乡之人反而认为是携有重赀而不愿露富。所以东壁慨叹:“故以己度人,虽耳目之前而必失之,况欲以度古人,更欲以度古之圣贤,岂有当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