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史魂(2)
辛亥革命网 2011-05-03 00:00 来源:第37卷第1期 华中师范大学学报 作者:章开沅 查看:
我们现在所缺少的,正是“辨心术以议史德”的高度自觉,所以敷衍塞责者有之,剽窃成书者有之,精品难出,膺著充塞,乃至在史学界也需要厉行打假扫劣。
半个世纪以前,法国年鉴学派的先驱布洛赫,在《历史学家的技艺》一书的导言中,用天真的小儿子的一句话作为开头:“告诉我,爸爸,历史有什么用?”而这正是至今仍使我们感到困惑的一个问题。布洛赫极为严肃地对待这个问题,他说:“无疑,有人会认为孩子的问题未免太幼稚了,可在我看来,这个质问切中了要害。⋯⋯一位年迈的工匠(布洛赫自称—⋯引者)扪心自问:花一生的精力来从事这行当值吗?这时,他心中难道不会忽然产生一阵疑惑吗?‘历史有什么用’?这个问题已远远超越了职业道德之类枝节问题,事实上,我们整个西方文明都与之有关。”(此处用张和声、程郁译文,下同)为此他写了这本书,不仅是回答孩子的问题,而更重要的是回答学术界和整个社会的质疑。
我也有类似的经验。1990年秋天,在弗吉利亚理工学院攻读博士学位的侄子到普林斯顿来探亲,经常开车陪我到远处旅行。年轻人性急,车速快而路又不熟,因此经常迷路。每逢这种情况,他必定问我:“我们在哪里?”于是我立即翻开地图,对照路标帮助他找出自己的位置,然后才能确定继续前进的方向。如此反复多次,我受到某种启示,也不禁反躬自问:“史学在哪里?”
长期以来,史学走过的并非全是康庄大道。过去是政治干扰太多,往往使史学受损害太多,甚至湮没自己的本真。80年代以后,政治对史学已渐宽容,但又遭到商品大潮更为猛烈的冲击。过去,史学尽管受到这样或那样磨难,但史学工作者总算还有铁饭碗可端。现在的处境更为困难,简直是面临存亡绝续的严重关头。若干大学的历史系已经改办旅游系、旅游学院,有的考古专业则开珠宝古玩店,为数不少的年轻历史学者干脆下海或从政,真正心致志坚持在漫无边际的史学海洋中执着远航的人,为数已经愈来愈少。加以现行学位制度与职称评定中存在着严重问题,学术领域的急功近利导致率尔操觚之作泛滥,而直接的或变相的抄袭之风愈演愈烈。
我决不认为史学现在已经是漆黑一团,史学仍然在困境中挣扎前进,优秀的人才与优秀的论著仍然在不断涌现,但消极的现象毕竟已经十分严重,我们怎能熟视无睹!最令人担忧的是,许多人已经不再注重史德或心术,而刻意追求的只是个人的眼前利益。“秽史者所以自秽,谤书者所以自谤”,正是这些人最好的写照。我郑重呼吁史学同行认真阅读布洛赫此书,他还没有来得及完成全部书稿,便为反法西斯伟大事业献出自己的生命。他为我们留下的是对民族与史学的无限忠诚,而这正是我们所最需要的史德或心术!
治学不为媚时语
顾炎武与友人书曾云:“尝谓今人纂辑之书,正如今人之铸钱。古人采铜于山,今日则买旧钱,名之曰废铜,以充铸而已。所铸之钱既已粗恶而又将古人传世之宝舂锉碎散,不存于后,岂不两失之者乎?承问《日知录》又成几卷,盖期之以废铜。而某别来一载,早夜诵读,反复寻究,仅得十余条。”(《亭林文集》卷四)以“采铜于山”与买旧钱以铸劣币相对照,与焦裕禄“别人嚼过的馍不香”寓意相通;就史学而言,则如同章学诚所云“笔削谨严”、“别识心裁”,然后庶几能得佳作。以亭林之博学多才,早夜诵读,反复寻究,一年“仅得十余条”,此《日知录》所以历经三百余年而魅力仍不稍减。
真正的学者与真正的科学家、艺术家一样,都具有超越世俗的纯真与虔诚。工作对于他们来说,奉献更重于谋生,其终极目的则在于追求更高层次的真、善、美。唯有如此真诚,才能不趋附、不媚俗、不作违心之言。也只有这样的心术,才能获致“秽史自秽,谤书自谤”这样的觉悟。而现今专事剪刀浆糊、电脑拼接,剽窃之法日巧,附会之智愈工,以出书多而且快自炫之徒,对此能无愧怍?
对真善美的追求,不仅需要毅力,需要胆识,更需要大无畏的气概。孟子曰:“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孟子·滕文公》)这是我国数千年来士大夫的优良传统,也是真正的学者区别于政客、市侩的根本特征。真实是史学的生命,求实存真是历史学家无可推卸的天职,因此也就更加需要孟子所提倡的大丈夫刚直的浩然之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