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史魂
辛亥革命网 2011-05-03 00:00 来源:第37卷第1期 华中师范大学学报 作者:章开沅 查看:
史学寻找自己
这些年,我在海内外各地,经常讲的一个题目就是:史学寻找自己。
史学之所以需要寻找自己,是因为史学在某种程度上已经自我迷失,而首先是因为许多历史学者在不同程度上已经自我迷失。
早在两千多年以前,屈原的《楚辞》招魂篇即已发出“魂兮归来,反故居些”的千古绝唱。直至本世纪30年代,偏僻的江南农村,由于缺医少药,还保持着“叫魂”的古老习俗。病者的亲属一人在自家门口反复呼唤:“××(病者小名)回来呀”!一人则在远处高声回应:“回来了!”其声摇曳凄惋,闻之令人心碎。特别是在严冬傍晚,这种悲切之声从远处传来,更增添天寒岁暮的几分苍凉。
如果不算夸张,我正是带有几分苍凉为史学招魂:“魂兮归来,反故居些!”
史魂即史德,用现代话语来表达,就是这个学科固有的独立品格。而与此相对应的,就是以史学为业者必须保持独立的学者人格。
这绝不是什么空穴来风!我们的祖师爷司马迁,早在两千多年以前即已给史学以很高的定位:“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要究,要通,才能有所成;也只有抱持一家之独立品格,才能究有所明,通有所识,而不至于人云亦云地“炒现饭”。去年冬天辞世的匡亚明前辈,认为孔子思想的可贵之处,即在于“提出了有独立人格、独立个性和独立志气的人的自觉”,讲的也是同一意思。
唐代刘知几也对史学与史学家提出很高要求:“史才须有三长,世无其人,故史才少也。三长:谓才也、学也、识也。夫有学而无才,亦犹有良田百顷,黄金满 ,而使愚者营生,终不能致于货殖者矣。如有才而无学,亦犹思兼匠石,巧若公输,而家无木便木冉斧斤,终不果成其宫室者矣。犹须好是正直,善恶必书,使骄主贼臣所以知惧;此则为虎傅翼,善无可加,所向无敌者矣。脱苟非其才,不可叨居史任。”(《旧唐书·刘子玄传》)清代章学诚肯定刘氏“史才三长”之说,但认为“犹未足以尽其理也”。他更为强调的是“史德”,指出:“能具史识者,必知史德。德者何?谓著书者之心术也。夫秽史者所以自秽,谤书者所以自谤,素行为人所羞,文辞何足取重?⋯⋯而文史之儒,竞言才、学、识,而不知辨心术以议史德,乌乎可哉?”(《文史通义》卷三内篇三)以著书心术论史德,堪称一绝,实乃大彻大悟之言,至今犹足以警世醒俗。
章学诚既强调“笔削谨严”,又强调“别识心裁”,用现代语言来说就是独立思考。他本人就是这样,当时人“纷纷攻击”《通志》,“势若不共戴天”的时候,章氏却挺身而出,再三为郑樵辩诬,申言:“郑樵生千载而后,慨然有见于古人著述之源,而知作者之旨,不徒以词采为文、考据为学也。于是遂欲匡正史迁,益以博雅;贬损班固,讥其因袭。而独取三千年来,遗文故册,运以别识心裁,盖承通史家风,而自为经纬,成一家言者也。”(《文史通义》卷五内篇五)
把引文的注释(“自注”)提高到史德(心术)的层次,章学诚亦能言前人所未曾言:“且人心日漓,风气日变,缺文之义不闻,而附会之智,且愈出而愈工焉。在官修书,唯冀塞责;私门著述,苟饰浮名。或剽窃成书,或因陋就简;使其术稍黠,皆可愚一时之耳目,而著作之道益衰。诚得自注以标所去取,则闻见之广狭,功力之疏密,心术之诚伪,灼然可见于开卷之顷,而风气可以渐复于质古,是又为益之尤大者也。”(《文史通义》卷三内篇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