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朝廷天下到国家社会——辛亥革命前后的思想转折(2)

辛亥革命网 2017-08-04 08:59 来源:《清华大学学报》 作者:薛刚 查看:

天下一词在中国本土的思想体系中有多重涵义,可以指代涵盖华夏和四裔的地理空间,也能够形容与朝廷对应的百姓,前者近于当下常说的世界,后者则带有民间的意味。分立而同构的天下、

  以今日后见之明来看,因为明中期以后的朝廷更多扮演仲裁者而非管理者的角色,故只需少量官僚即可对民间实施有效的治理,因而能将税收维持在相当低的程度。用法学和经济学的术语来描述,政教体制下的朝廷就像是一个轻资产的司法团体。这使得民间保有大量的消极自由,但也造成政府动员水平有限,明清易代或即因此而来。清朝在明代的基础上,逐步构建了中原本位的多元政教体系,维系较此前更广阔的疆域,但也部分承继了明代体制的特点,难以将民间资源转化成外竞能力。十九世纪以后屡次御侮失利,或也与此相关。

  二、权税交易下的政府和民间

  广泛的自治和较低的税负是明清两朝民间安定发展的制度保障,但在欧洲各国全球扩张的时代却成为一种近乎致命的缺陷。随着外部压力日增,晚清的读书人发现文治的天下开始变成无道的“世界”。1901年《国民报》有文章设问:“谓地球有公理,何以杜兰斯哇、飞律宾苦战经年,竟无一国助其独立?讲文明如欧美,何以联合军之强暴与野蛮无异?讲平等如合众,何以驱逐华人与非洲土人之排白人无异?”梁启超在同年也慨叹:“天道无知,惟有强权,世有欲借外国之助力以成维新革命之功者乎?吾愿与之凭吊非律宾之战场也。”在他看来,“五洲万国,直一大酋长之世界”,若想在此“酋长世界”中维持生存,只有聚合民力以竞于外。

  在国争日益剧烈的新世界,政府须征用大量民间资源来保卫国族共同体,但既有的劝捐派税手段皆不足以动员富商大贾等民间强势群体。《国民报》称:“外国之富商大贾,皆为议员,执政权。而中国则贬之曰末务,贱之曰市井,不得与士大夫伍。然一日偿兵费,赔教案,甚至供玩好,养国蠹者,皆莫不取资于商人。若者有税,若者有捐,震之以报效国家之名,诱之以虚衔封典之荣。公其词则曰‘派’,美其名则曰‘劝’。实则敲其肤,吸其髓,以供吾用而已。”如淡化其中的负面语汇,这一观察正充分体现了本土体制在动员民间资源方面的局限。为维持国族生存,现有政制似已不得不变。

  更重要的是,外部竞争不仅使朝廷面临巨大的竞争压力,也间接挑战了意识形态的整体架构。在政治任务转变推动的意识形态转型中,中国本土的“道”从普世的“通义”降格为民族化、区域化的文化论述,政制正当性逐步转移到西来的国家观念中。列文森在讨论“天下”和“国”时指出,这两个词都不能简单地用英语中的对等词来表述,因为“它们中的任何一个词的定义都与另一个词的定义有关,是与另一个词相比较而存在的”。朝廷、天下两词也是如此,随着天下的淡出,与天下同构的朝廷随之渐趋边缘。国家一词开始兼有朝廷和天下两种含义,即一方面是民众的集合体,同时又指代政府。人民和国家(政府)逐渐成为政治言说中的基本范畴。如钱穆在20世纪30年代所总结:“三十年来建国理论上最普遍的便是‘民众建国论’。国家基础在于民众,为民众而有国家,国家的一切应该代表着民众,这是天经地义无须讨论的。”

  王宪明指出,在欧洲思想体系中,“到19世纪为止,国家‘三要素’说(即领土、主权、人民)基本定型”。随着西方思想权势扩展,各派读书人都逐渐接受了由人民、版图和主权构成的西式国家观念。接受君宪的梁启超曾言,国家乃是“在一定土地之上,以权力组织而成之人民团体”。而倾向革命的“黔首”称,国家需具备三要素:“人民者,成国家社会的国民的基础者也”,“版图者,成国家之地理的基础者也”,而“权力者,成国家之政治的国民的基础者也”。由此推广,“国法上之主权,乃政治上加被治者以权力,故生服从之义务”。从上述发言可知,政治主张纷呈的各派大都承认权利(权力)义务框架乃是认识政府与人民关系的新前提。

  读书人心目中的民权大体落实在政治层面,主要包括“参议国政之权”和“举人之权”。满洲正红旗进士达寿1908年赴日考察宪政后说:“立宪之国家,其人民皆有纳税、当兵之义务,以此二义务,易一参政之权利。君主得彼之二义务,则权利可以发展,国民得此一权利,则国家思想可以养成。斯时也,君主又为之定宪法为臣民权利之保障,而臣民又得于国会协赞君主之立法,及监督国家之财政,上下共谋,朝野一气,一休一戚,匪不相关,如家人父子者焉。”此言充分体现了包括满人在内的晚清读书人对未来政制的设计,即以权利义务为手段联结民间与政府,在新的宪政框架中重新构建国家。

  天下作为自足的公共秩序,在“道”的支持下保有自足的法权和产权体系,朝廷的任务是维护天下,多数情况下无需插手民间事务。而新式的政府与民间的关系是一种双向的“权税交易”,即人民享有由国家赋予的某些“权利”,同时也要对政府履行纳税等义务,政府和民间的关系要远比此前密切。梁启超认为:“吾国今日所最要者,在使一国中大多数人知立宪希望立宪,且相率以要求立宪。若果能尔尔乎,则彼英人在昔常有‘权利请愿’之举,有‘不出代议士不纳租税’之格言,真可谓唯一正当之手段,唯一正当之武器也。”但是,中国的民主转型并不是在既有税赋前提下的权利扩展,而是需要同时进行加税和扩张权利两种历程。民间是否能接受新的权税交易,本身并不可知,在此过程中加税往往先行一步,拟议中的权利尚未实现,新的义务已开始加诸民间。

  张一麐注意到,明治维新后的日本虽号称立宪,但税赋要比被视为专制的中国高得多,“日本全国仅抵我四川一省之大,岁入乃有二亿八千七百余万元之多,闻变法之初,议加租税,民亦哗然,惩创数人旋亦安靖”。张一麐对政府惩办民间抗税的行为颇有疑虑,故主张尽快予民代议之权,“西人恒言,不出代议士不纳租税,欲取民而不与民以代议之权,无以撤官民隔阂之病根,而杜悠悠之口”。他的思路正体现出士人在晚清预备立宪过程中面临的困境,读书人认识到在竞争剧烈的新世界中,征兵增税已不可避免,他们再难以用儒生的话语代民立言,但又不愿完全站在政府一边强迫民众服从,故只能在西式的宪政框架内推动代议制尽快实施,尽快落实民权以补偿新增赋税。晚清预备立宪的进程愈行愈急,部分即因此而来。

  严复晚清时比较中西政制时曾说:“西洋之言治者曰:‘国者,斯民之公产也,王侯将相者,通国之公仆隶也。’而中国之尊王者曰:‘天子富有四海,臣妾亿兆。’臣妾者,其文之故训犹奴虏也。夫如是则西洋之民,其尊且贵也,过于王侯将相,而我中国之民,其卑且贱,皆奴产子也。”这是一种典型的民主构想,即以民为主,而以政府为仆。将此作为逻辑起点,则以选举、代议为表征的民主化进程即可被视为一个民众开始参与政府决策,个人权利逐渐扩展的过程。但是,建立民主政府是否就意味着民权的实现,实值得商榷。如参照克拉克和马克·高迪对英国宪政转型的考察,可知民主化进程不只是政治权力从施治者拓展至大众,还存在另一个相反的趋向,即公共权力从民间组织转移到政府机构。换言之,政治民主化在一定程度上恰是对民间公共决策权力的反向剥夺。由此反观,可以看到中国式民主化的双重困境,即民众被加税的同时,天下场域内固有的民权也被削弱。

  公共权力从民间向政府的转移以朝廷天下结构的边缘化为起点。在意识形态层面,朝廷和天下原本有清晰的分野,但政府与国家的界线则渐趋模糊。晚清时湖广总督张之洞曾言:“各省出洋游学诸生,费国家之巨款,赖国家之翼护,资之出洋,俾其就傅”,但留学生们“不思朝廷之恩,不念官师之教,乃歆羡逆党,以为志士才人之所为,稍有一艺片长,转作反噬倒戈之用,谋以自覆其宗国,古今有如此之悖且忍者乎?”对此湖北派遣的留学生沈翔云反驳称,张之洞此说“不知国家为何物,不知国家与朝廷之区别”,“以国家拱而奉之于朝廷,久而遂视国家为朝廷之物矣”。在沈翔云论述中,“国家”的概念从施治者转为共同体,“国家云者,即人民集合之区域,以达共同之志愿,居一定之疆土,组织一定之政治,而有独立无限之主权者也”。而“朝廷云者,指君主于国家中所占之地位而言,属于一姓者也。”

  张之洞的想法或不像沈翔云所描述的那么浅薄,张心目中的“宗国”并不专指政府,也包括依道而存的民间,其思虑也不尽在朝廷兴亡,而是作为共同体的“中华”的存续。但是沈翔云的国家观念逐渐为新学生接受,成为后来通行的言说。在新的话语体系中,国家被看作民众的集合,政府则脱去在民间之外维护天下的角色,变成人民的“所有物”。“主权”和“民权”一体两面,导向两种大相径庭的后果。一方面,国家(政府)与朝廷从同构转为异构,朝廷走向无用。另一方面,国家(民众共同体)与政府从异构转为同构,政府与民间的区隔大大减弱,在此结构内鼓吹民权,反倒会造成政府权力的扩张。

  可以比照孟德斯鸠的三权分立说来理解这种变化。在中国传统政治架构内,因为立法依据朝廷之上的经典,故政府权力多半局限在司法领域,西式标准下的行政权也相对较弱。而晚清新政以后,政府在立法层面借助民主话语在“道”之外大量立法。这一进程曾被赞为从单一行政权到三权分立的转型,但事实上则是在司法权之外扩充立法权和行政权。在此进程中,新建的学部、警部、农工商部等西式行政机构在理论上是行政分支,但它们甫一建立,立即开始面向国民制定、施行各类法规并加以裁断,事实上走向三权合一。

  各部三权合一的结果,是“国家”与“国民”的主客异位。沈松侨注意到,晚清思想界“在表面上洋溢着一片对‘国民’的歌颂声中,斯时中国知识分子所真正唱出的,却是将‘国家’加以神化、圣化、物化的魔咒”,“作为抽象整体的‘国民’乃是掌握统治权威的‘主体’(subject),个别具体的‘国民’却只能是被支配、被宰制的客体(the subjected)”。“客体”即意味着民间自足性大大降低,逐渐沦为政府管制的场域。随着抽象的“国家意志”具体落实在官僚尤其是以警察为代表的新官僚身上,国民一体的论述逐渐演成国重于民的格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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