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叶归根与落地生根(4)

　　容闳人生的最后10年是在哈德福德故居度过的，并且在经历多次挫折与患难以后，终于决心全力支持孙中山领导的革命运动。辛亥革命推翻清王朝统治以后，容闳未尝不想回应新生共和国的召唤，但是由于年迈体病而难以遂愿。不过临终前他已劝说两个都是毕业于耶鲁大学的儿子觐彤、觐槐归国服务，总算达他对于建设新中国的热望。

　　容闳既未能落叶归根，又未曾落地生根。未能落叶归根并非他自己的过错，是当时那个守旧而又腐朽的中国政府，没有容纳这个海外赤子并充分发挥其聪明才智，最终才使他报国无门；未能落地生根，则是由于他始终眷恋着祖国的土地和人民，也许哈特福德那块墓碑上所　刻的那个中文“容”字，正象征着他那颗永远期盼的东归之心。

　　三、历史与现实———“海归”与“归海”

　　落叶归根本来是一种自然现象，叶子落下来往往散布在树根周围，而腐化以后又被根部吸收成为树干和树叶的营养。从人的眼光来看，这是一种对树根的依恋，也是对母体的回报，所以被借喻为在故土寻求归宿。

　　其实动物也有类似归根的习惯，生物学称之为返回性。鸟类如鸽、燕、雁、信天翁等返回性特强，它们能够利用太阳角度和星球分布型态作为导航线索，经过长途迁徙回归原来的栖息地.

　　人类的回归心理则常常表现为对故乡与往事的眷恋，落叶归根正属于这种心理，而在老年表现得尤为明显。不过在农业宗法社会，这种心理又往往与慎终追远、安土重迁等传统观念相结合。所谓“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论语·学而）“安土重迁，黎民之性；骨肉相附，人情所愿也。”（《汉书·元帝纪》）因此落叶归根的社会学含义，包含着个人对于土地的依附以及对于宗族的归属，亦为当时保持社会持续稳定所必需。

　　但是，社会总是向前发展变化的，商品的流通与市场的扩大，促使自然经济逐渐分解，这就必然日益扩大了人口流动的幅度。于是便出现与落叶归根相对应的落地生根现象，以及相伴生的“随寓而安”心理。最近我看到清嘉庆丁酉朱王圭为《荻溪章氏家乘》所作序，就把“随地占籍”或“随寓占籍”，理解为就是逐渐淡化对于宗族古老世系的追溯，特别是淡化对于远古辉煌氏族的攀附，而以后世迁居地为籍贯，并且以最先迁居该地之先人为一世祖。荻溪以水域宽阔芦苇丛生得名，可是想见当初（约400多年以前）必定多为荒芜之地。荻溪章氏清末民初虽成当地望族，但最先迁入此地的一世、二世两位章先生连自己的姓名和生卒年月都没有留下来；三世、四世虽然留下名字，但生卒年月也无从查考。他们与北美大陆那些披荆斩棘、开疆辟土的移民先驱者颇为相似，浙江地少人多，商品经济发达，人口增长到一定程度必然会向外寻求生存和发展的空间，所以并非那么安土重迁，而有冒险犯难开拓进取的移民精神。起初是向国内其他地区移民，及至19世纪中叶以后更大举向海外各地移民，其盛况与广东、福建等沿海地区出外谋生者大同小异。

　　我在10多年前即已指出：“中国农业宗法社会延续甚久，安土重迁思想根深蒂固，落叶归根观念也就深入人心。现今人们对落叶归根一词仍有执著的偏爱，但却往往忽略了另外一面，即海外华人在世界各地落地生根的移民精神。落叶归根的心态与感情固然应该给以理解与尊重，然而落地生根的开拓创业精神也未尝没有自己的价值。而从现代化的角度来判断，我们应该更多地从勇于在外省、外域落地生根的‘移民精神’中吸取一些有益的影响。”[8]（376）在全球化大潮汹涌而至的今天，这些话似乎已经了无新意，然而在上个世纪90年代初的一部分留美学生中却是热烈讨论的话题。从年轻人的爽直话语中，是落叶归根还是落地生根，不仅是个人人生道路的选择，而且关系到个人与国家关系的处理。传统的落叶归根观念虽然已经明显淡化，然而仍然在内省的道德天平上具有相当的重量；落地生根当时虽然更具吸引力，但或多或少总会引起与爱国主义疏离的联想。1991年早春那次留美学生年会，由于有中国驻美使馆人员列席，加上还有个别美籍华裔资深教授慷慨陈词，敦促留美学生理应学成归国服务，所以年轻人也未能畅所欲言，而只能从我的讲演中寻求某些可以化解内心困惑的潜台词。但是就连我这样含蓄的词语在当时国人看来也不免有些孟浪，有位使馆官员会后好心地对我说：“这些话只有你们学者可以说，我们是不好说的。”其实据我所知，他们对过时的出国留学人员政策及所反映出的某些陈旧观念也不满意，而且正在积极通过调查研究提出革新建议。

　　时间过得真快，形势变化更快。由于中国经济的迅猛发展与社会环境的逐步改善，同时也由于西方国家的经济难以复苏，留学生回归服务者已经与日俱增，乃至现今“海归”一词已逐渐失去昔日光辉，而且亦不无求职难之叹。在这样的情势下，对于一般出国人员来说，“落地生根”还是“落叶归根”逐渐更加淡化了政治与伦理的含义，而更多侧重于个人功利主义的取向。我认为这是一个正常的发展趋势。我们既参与世界贸易体系，便必然要接受包括人才市场在内的市场流通原则，而人才又必然会选择有利于个人智慧发挥的岗位与环境。这种选择的范围早已不限于国内地区与机构，国际之间的人才流动愈来愈成为普遍现象。时至今日，“落叶归根”还是“落地生根”孰优孰劣、孰是孰非的争论似乎已失去原有的意义，但我认为仍能从历史与现实的联系中通过反思而得到启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