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叶归根与落地生根(2)
辛亥革命网 2011-05-04 00:00 来源:徐州师范大学学报第30卷第2期 作者:章开沅 查看:
与此相对应的,则是容闳给级友赠言的浓郁的东方色调,其中许多都是中国人当时惯用的格言,如“和为贵”;“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有志者事竟成”等。此外,还有两首小诗,其中一首是:“善似青松恶似花,如今眼前不见他。有朝一日霜雪下,自见青松不见花”。容闳还为自己的处女诗作注明:“中文诗歌为平民所作,这是一个中国土著与耶鲁大学高班生”。这些题词的正文大多以毛笔正楷书写,笔画尚称工整,可见留美多年并未中辍书法练习。题词下面则附有英语译文,亦大多能反映原意,可见在运用英语能力方面已有很大提高。
容闳虽然是孤身独处异域,但终究是在这样友爱的环境与氛围中度过四年大学生活,这给他留下了终生难忘的美好回忆,他的言行举止或多或少折射在这些潦草零乱的临别赠言之中。读了这些稚嫩然而真诚的言词,我们对容闳回国之后的种种努力,如经商,如兴学,如变法,如革命,如流亡,将可增添若干新的诠释。因此,我至今仍然认为:“我们不宜把年轻的容闳看成一张可供任意涂抹西方油画的白纸,实际上他仿佛是一个在西方文化氛围中习画的东方艺徒,虽以西方油画为主,但却悄悄融入中国画的技法与意境。他把西方基督教的使命感及奉献精神,与中国传统文化的以天下为己任和回报祖国结合起来;又把西方近代化以个性为基础的ambition(雄心而非野心),与中国古代经典所提倡的大丈夫气概贯通起来。因此,他留学美国的起因与归宿都是以近代西学改造中国,而不是纯粹归化于西方。”[3](P575-576)
但是,以当时中国人的陈旧眼光来看,容闳似乎已经成为一个完全西化的黄皮肤的“洋鬼子”。他的身躯虽然已经回到祖国,但却感到是进入一个似曾相识而又颇为陌生的世界。他发觉自己还必须在文化上重新回归,才易于得到同胞的认同与故土的接纳。因此,他不仅更换穿着,而且尊重乡俗与母命立即剃掉胡须,还努力补习中文与粤语,以求恢复中国人的形象。不过,容闳的回归与事业的进展,毕竟经历了许多艰难、曲折与坎坷。
起初他曾想在香港谋求立足,但因受到当地英国律师的合力排拒,于是愤而回到内地最为开化的上海。他先是在海关当翻译,继而在洋行任职员,谈不上什么雄图大略,无非是谋求生活自立的支撑点而已。直至相继会见洪仁王干与投奔曾国藩,才称得上是寻求灌输、移植“西方之学术”的依托力量。从1863年到1912年,在半个世纪的岁月里,容闳先生为中国做了四件大事:协助建立江南机器制造总局,此其一;倡导并率领幼童赴美留学,此其二;参与维新变法,此其三;促进革命运动,此其四。这四件事都是开风气之先,都需要大智慧、大勇气、大才干,才能在专制高压、封闭守旧的社会环境中有所成就。而无论是戊戌以前努力推动清朝自强变法,还是戊戌以后转而谋求推翻帝制并建立民主共和国,容闳都是对祖国一往情深,竭尽自己的心血与智慧,谋求中华民族的独立、富强、自由、幸福。
即使是在长期羁旅美国的晚年,容闳也是身在异域而心在故土。孙中山把容闳视为志同道合的前辈,并且深深理解他内心的苦衷与隐秘。1912年2月2日,容闳向刚当选为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的孙中山致函祝贺。孙在复信中深情地说:“值此革命垂成,战争将终,乃仆生平所抱之目的将达之际,逖闻太平洋对岸有老同志大发欢悦之声,斯诚令人闻之起舞。然发先生其所以羁留至此之源,想亦因谋覆满清之专制而建伟大之事业,以达吾人自由平等之幸福,致有此逃亡异域。同病相怜,非仅为先生已也。”[4](P144)孙中山热情恳请容闳归国,参与创建民国政府,“以巩固我幼稚之共和”。从容闳的生平抱负与思想径路来看,当时他未尝没有想落叶归根,为共和国的创立与建设尽心尽力。但他毕竟已是84岁高龄,与孙中山通信不过两个月之后,就病逝于美国康州首府哈特福德寓所。辛亥革命的先驱谢缵泰曾经不无遗憾地说:“容闳博士是个真正的爱国者。他深深热爱祖国,晚年切望回国,为祖国效劳。我们要说,容闳博士生不逢辰。”
二、容闳也未曾落地生根
容闳最终未能落叶归根,但他似乎也没有决意在美国落地生根。从当时的历史情况来说,他已经完全具备落地生根的主客观条件。早在1878年,吐依曲尔牧师在耶鲁大学法学院发表演讲时,对于这个问题曾有详细的论析:“他居留美国已久,具备彻底归化的资格。事实上,他已经是美国公民。他理智上、道义上的一切兴趣、情感和爱好,使他在美国如在故乡。而且,由于他的事业引起人们的兴趣,一个很有吸引力的机会向他开放了:只要他乐意,他可以留在美国并找到职业。另一方面,对他来说,中国倒像异乡,他连本国语言也几乎忘光了。而且在中国没有什么需要去做的事情。那里除了卑微的亲属外,他没有朋友,不会给他任何地位和照顾,可以说,没有他立足之地。不仅如此,而且考虑到他在哪里(指美国,作者注)呆过,成了什么人,想要干什么,他在本国人当中不可能不受到歧视、猜疑和敌对。摆在他面前的是一派阴郁险恶的前景。回去的想法就是去异乡流浪的想法。他非常想留在美国。但是他说,这时《圣经》有条经文,就像上帝的声音似的在他耳边萦绕盘旋。那条经文说道:‘不论是谁,如果不为自己,特别是不为自家人作打算,他就是否定基督教,比异教徒更坏。’在容闳的心中,‘自己’、‘自家人’这些字眼意味着孕育他的祖国。这条经文得胜了。他活像是从整个民族中选拔出来领受这份恩泽似的,他的正义感和报恩心也不会让他图私自利。所以,虽然他无从预料什么会降临到他头上,他还是决心回去。”[5](P7-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