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叶归根与落地生根(3)
辛亥革命网 2011-05-04 00:00 来源:徐州师范大学学报第30卷第2期 作者:章开沅 查看:
由于西方历史文化的背景,吐伊曲尔牧师自然侧重于追寻上帝召唤的声音,而已有基督信仰的容闳内心产生对于相关经文的回应亦属可以理解。但从耶鲁藏档的相关函件与1854级赠言簿来考察,对于容闳而言,对于故乡与亲人(特别是母亲)的思念,以及海外赤子的拳拳报国之心,似乎是促使容闳毅然回归的更重要的驱动力。因为基督教教义中的救赎一词自有其特定含义,主要是指对于人的灵魂的挽救(赎罪),与报效国家、孝敬父母等中国传统世俗观念不可同日而语,容闳实际上是以东方的诠释附会了《圣经》的话语。
我认为,应该从当时一般旅美华人的心态来增进对容闳去留取向的理解。在19世纪50年代,检运美国各地侨胞遗骸回归故土事务,改由原籍各邑善堂负责,如南海福荫堂创立于咸丰五年(1855),番禺昌后堂创建于咸丰八年(1858),顺德行安堂亦创立于此年,各堂检运工作大约是每10年进行一次。兹以咸丰五年《代同邑故友倡捐运柩回粤小引》一文为例,内称:“中怀不得已之情,有梦空回故里;外迫无如何之势,频年久滞他邦。⋯⋯如斯不遂初心,早丧诚然可悯;似此皆由正道,捐生实属堪悲。”“只因遗体未附祖茔,是以羁魄难绵血食;从此望乡台上,恒多无主孤魂。泣红亭边,不少寻亲孝女,独恨茫茫江水,难寻一苇之航;叠叠云山,焉得双轮可御?泣旅魂于塞上骷髅,望眼欲穿;留怨魄于天边骨肉,亲情尽断。伏望同里大义,共举良图,能归白骨于故乡,用妥生灵于逆旅。”[6](P250)此外,1883年10月13日三藩市《华西申报》还刊有南海戴鸿惠撰写的《劝归联(并序)》,联语有:“这一条路远八千,岂堪久住番邦,候补此方土地;有几何人生七十,若不早还故里,依靠哪个乡亲?⋯⋯岂止十万众出洋,纵使富或有人,到底抱恨终天;至多五六成返里,与其魂羁异域,无如早日回头。”[6](P291)这些质朴话语都感人至深。
对于这些历史陈迹,我还有亲身体验。1998年7月,我与妻子、女儿前往美国西部开发的一处历史遗址——爱达荷城考察。这里依然保持着19世纪中叶古色古香的风貌,据工作人员介绍,19世纪60年代初只有12人进入此处深山老林开发,后来逐渐发展成2万余人的繁荣市镇,其中华人占多数,爱尔兰人居其次。市镇西北角小山上有先驱者坟场,文献记载有3000多人安葬于此,现时尚能辨认碑文的墓穴尚有300余座。当地人没有忘记华人先驱者披荆斩棘的功勋,在茂密的苍松翠柏中保留着华人墓地。但墓中已无任何尸骨,因为全部被同乡陆续检拾运回故土。我们凭吊时已近薄暮,残阳如血,松涛汹涌,游人尽已散去,只剩下我们一家三口伫立在这空空荡荡的墓地之前。不觉又复吟那篇感人至深的《小引》:“闻解缆,则父母牵衣;说扬帆,则妻儿陨涕,嘱子千言保重,怜夫万种叮咛。含悲不使亲知,毅然就道;忍泪不为妻堕,强以扬鞭。险逾鳄浪鲸波,自慰劳中有逸;危历狐丘熊馆,爰思富或由勤。踏残朔雪严霜,冒尽蛮烟瘴雨。贸易则劳心会计,采金则竭力晨昏。”[7](362-363)读时内心为之震撼不已。众多死者,尸骨检运者乃至这篇至情文字的作者,全都失落了自己的名字!还有谁能为我们讲述这些离乡背井的中国老百姓自己的故事?但也幸亏这位佚名作者的文章流传至今,使我们对于“落叶归根”这四个字有了更为深沉的感悟。
“落叶归根”可以说是早期旅美华人主流思想的组成部分。容闳的教育背景、社会地位与生活境况虽然不同于为数众多的华工与商贩,但他同样是出身于珠江三角洲的旧式农村,因而也必然会受到这种农业宗法社会传统文化的影响。只不过由于已经接受系统的西方正规教育,他的“落叶归根”情结因而具有回报国家与社会等新的内涵。所以他1854年首次回归便剃胡易服,补习汉语并攻读中国经典,可谓初步实现文化回归。及至1863年接受曾国藩聘请,便全力参与江南制造局的筹建。
1864年春,容闳奉命购买机器而重返美国,并在毕业10年以后回到耶鲁参与同班校友的热情聚会。其时适逢南北战争,容闳把美国视为第二祖国,曾经打算服半年义务兵役,“以表忠爱美国之诚也”。但这无非是由于订购机器尚需6个月后才能出厂,利用这个空当回报美国社会培育之恩情,决非谋求在美国图谋安身立命之所。
创办江南制造局乃容闳实现报效国家的“一种应经之阶段”,推动留美教育才是他“日夕怀思”的计划中心。1879年冬,容闳被任命为留学事务监督,经过一年多时间的紧张准备,于1872年夏末率领第一批学生30人再次赴美。最后一批学生于1875年秋天抵美,不久容闳忽奉命任驻美公使,但仍兼监督继续管理留美学生,直至1878年才结束监督事务全部转入使馆工作。1881年120名留美学生奉命全部返国,容闳亦以出使任满而回国述职。从1875年到1881年,容闳又在美国居住6年之久,但完全是以中国官员身份为自己的政府工作。除做好管理留美学生的本职工作并督促他们学习中文经典外,而且还向耶鲁大学赠送《纲鉴易知录》、《三字经》、《千字文》、《四书》、《五经》、《山海经》、《康熙字典》、《李太白诗集》乃至《三国演义》等中国书籍。由于已赠书目业已遗失,这仅仅是他为耶鲁赠书的一小部分。在1878年5月3日给卫三畏的一封信中,他还提到将继续赠送全套《皇朝历史》(Dynastic Histories,疑指十七史或二十二史之类),以及一套《大清一统舆图》。
由此可见,在这6年中容闳的所作所为都在恪尽中国政府官员的职责(包括教育与外交两方面),其对祖国的忠诚是无可置疑的,而且他在致力于促进西学东渐以外,还热心推动东学(至少是中学)西渐。
容闳回国述职以后,由于美籍妻子病重,遂急忙于1883年春赶回探视。1886年6月爱妻病故,留有二子,容闳“以严父而兼慈母,心力俱付劬劳鞠育之中”[3](P171)。中年丧妻,加以留美教育计划又“横被摧残”,他自称“为余生最不幸时期”,但仍然始终如一地关注着中国的盛衰安危,尽管他已不再具有中国政府官员身份。
1894年甲午战争爆发后,张之洞邀请容闳重返祖国并入其幕府。容闳毅然就道,宁可把幼子交给吐依曲尔夫妇代为照管。但1895年回到上海时,中国已经战败并签订屈辱和约,容闳有关自强新政的建议也未得到张之洞采纳。幸好他有关在北京创建国家银行的策划得到主管财政的翁同和、张荫桓等人的赞赏与支持;但尚未正式着手就遭到盛宣怀的阻挠与破坏,修建天津至镇江铁路的计划亦告搁浅。容闳深知非改革政治体制并全国推行变法不足以救中国,遂积极参与维新运动。及至政变失败,容闳亦有涉案嫌疑“,乃出北京,赴上海,托迹租界中”,但并未停止谋求维新的政治活动,俨然成为维新人士的精神领袖之一。继而又迁居香港,“请英人保护”,但因无可作为,两年以后再次返回美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