袭常与新变——明清文化五百年(2)

辛亥革命网 2019-08-14 09:33 来源:UNESCO工业遗产教席 作者:冯天瑜 查看:

史学的功能,要者在展开历史发展过程,明其变易,方能识破兴废成败之底里。

  第五,进入地主—自耕农经济成熟期,达到农业文明的最高水平。

  明清的生产力规模,早期工业国尚不能望其项背。综合各种统计,18世纪前后的中国GDP约占全球二至三成(参见安格斯·麦迪森《中国经济的长期表现:公元960—2030年》等),其经济体量世界第一(但大而不强),并对早期工业国的产品有相当排拒力,而丝绸、瓷器、茶叶深受海外欢迎,因此外贸一直巨额出超。史载:18世纪中叶,中国每年出口欧洲的生丝约1万担,价值约140万两白银。英国人斯当东著《英使谒见乾隆纪实》记述:乾隆间,每年由外国商船运到欧洲的华茶约2000万磅,价值近400万两白银。当时正值西班牙等殖民主义国家在美洲墨西哥等地开采、冶炼白银,西方以之换取中国产品。从明万历开始,西班牙银元(时称“本洋”)流入中国,清中叶达到高峰,中国成为白银库存量最多的国度。德国人贡德·弗兰克著《白银资本》载:1545年到1800年,从海外流入中国的白银大约6万吨。三分之一到二分之一的美洲白银,最终输向中国,西方因以发生“银荒”。直至19世纪初中期,“世界工厂”英国的商品也难以打入“农业—手工业紧密结合”的中国市场,于是通过鸦片贸易使白银从中国大量外流,又令中国人体质精神双双孱弱,成“东亚病夫”,以便驱使。此祸延绵百年。

  明代中后期,既有资本(白银),又有国际市场,长江三角洲、晋东南等地商品经济繁荣,“机户出资,机工出力”的工场手工业发展,区域商品市场形成,晋商、徽商、浙商名满天下,在经济、文化、社会诸领域颇有建树。然而,“农业—手工业紧密结合”的生产方式对商品经济的抑限,专制皇权(通过皇庄、皇店、矿监、税使)对民间工商业的超经济剥夺,使资本主义萌芽如大石镇压下的植物,难以健康发展,一度享誉天下的工商品牌大多成“断尾蜻蜓”(晋商、徽商乃至广东十三行中的著名商号皆未延传下来),绝少如日本的住友(1590年开端)、三井(1673年开端)、三菱(1870年开端)、安田(1863年开端)那样持续发展数百年的工商企业。此种情形延至当代,调查显示,今之日本有150年以上历史的企业高达21666家,而中国仅有“六必居”、“张小泉”剪刀、“陈李济”、“同仁堂”药业等为数极少的“百年老字号”(多为餐饮业、中药店及小手工业)。

  明清鼎革之际大规模战乱的摧折,使商品经济遭受重挫(“嘉定三屠”“扬州十日”正发生在工商业经济、市民文化最发达地区)。清初减免明代“三饷”、实行“摊丁入亩”,此皆善政,对复兴农业经济功不可没,“康雍乾盛世”由此奠定物质基石,然这类“轻徭薄赋”举措皆不逾古典范域,并无近代新机制可言,故清中“盛世”不过是旧道踱步。明史专家李洵说,明清“只有资本主义萌芽时期,而没有资本主义确立时期”。诚哉斯言!

  第六,国际环境异于往昔。

  如果说汉、唐、宋面临经济落后、武功强劲的游牧民族来袭,“御胡”是基本的国防任务,明代依然如此(抵御北元和满洲),然晚期又有携西方早期近代文明的传教士来访,在中国文化池塘吹起涟漪。这是继晋唐间南亚佛学入华之后,中国文化线与外来文化线的第二次交会。清中叶以降更有经济先进、船坚炮利的西洋殖民者入侵,国防重心从西北“塞防”转为东南“海防”,中国遭逢数千年未遇之强敌。晚清面临“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已无法沿固有轨迹运行,被动卷入世界近代化滚滚洪涛之中。 明初有郑和七下西洋(1405—1433)的空前绝世壮举(航海技术之高、船队规模之大,均在此后半个多世纪的西方诸次远航之上),展示了高级农耕文明和一统帝国的富强和对外拓展能力。然而,此一远航虽推进了商贸发展,然主旨并不在此,昭显帝威才是宏愿所在。乏于经济收益及社会动力的政治性远航被时人视为劳民伤财、无益有害的弊政,在发动者永乐帝、实行者三宝太监相继辞世后,必然人亡政息,难以为继,朝廷不仅自弃巨舰,连远航档案都加以销毁。诚如梁任公《祖国大航海家郑和传》所谓:哥伦布、达·迦马后有无量数哥伦布、达·迦马,“而我则郑和以后,竟无第二之郑和”。加之明清两朝相继厉禁民间海洋航运,中国自行退出15世纪末开端、一发不可收的世界大航海潮流(也就止步于近代工商业文明的门槛之外),中国在中世纪的“先进”地位就此打上句号,等待着四百年后西洋人以枪炮和工业品击破闭锁的国门。

  自己终止“走出去”,必然被外人“打进来”,这是明清史昭示的教训,也是从分散趋向整体的近代世界史作出的结论。

  三

  文化的某些成分(如风俗习惯、行为方式、艺术形式的若干断面),不一定有先进落后之别,如中医与西医、筷子与刀叉、京剧与歌剧、水墨画与油画,各具特色、各有优长,不必作线性比较。而物质文化(以生产力水平为主要标志),还有制度文化及观念文化的某些部分,在历史行程中后浪逐前浪,存在先进落后的线性序列。以后一侧面而论,明清五百年,是中国在世界文化总进程中从先进跌入后进的历史转折阶段。

  “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陈寅恪语),宋代生产力及科技、文化水平领先世界,明至清初大体与欧西持平,清中叶以降则落入“后进”行列。这并非是清代在衰退,而是因为自恋于“天朝上国”,固步徘徊,被国人十分陌生的工业化西洋及后起的东洋日本弯道超越(鸦片战争中国败局已定之际,道光皇帝还不知对手英吉利是何方神圣,是否与大清接壤;中日甲午战争时,清方朝野对新兴的日本茫然无知),陷入落后挨打困境。

  近代以前,国人以“声明文物之邦”傲视群伦,很少作文明水平的国际比较,我们只得从外国人的评华言论中略见大貌:元初入华的意大利人马可·波罗对大都、杭州充满景仰,对“契丹”(实为中国)文明的先进性多有佳评;明末清初来华西人利玛窦、艾儒略、汤若望、白晋、张诚等留下多种对中国的观察记录,褒贬杂陈,却未见从总体上指中国“落后”的言论。

  18世纪的西欧,推崇中国文明(伏尔泰、魁奈等)、贬抑中国文明(亚当·斯密、孟德斯鸠等)并存,然推崇占主导。18世纪末叶以降,随着英国工业革命的成效以加速度显现,中西文明水平差距急剧拉大,发现中国落后的西人,由凤毛麟角变得如过江之鲫。乾隆五十八年八月(1793年9月)为乾隆帝祝寿的英国使臣马戛尔尼,窥破貌似强大的“中华帝国”的虚弱本质,将清朝称之“泥足巨人” 。这是外人关于中国已入颓势的较早评述。

  19世纪入华西洋传教士、商人、军人、外交官、学者的中国见闻录,更充满中国“落后”的记录 。同为后进国的日本于江户幕府末期,在锁国两百年后,首次派官船“千岁丸”造访中国上海,随船日本武士原先多对文化母邦中国怀有敬畏,但他们目睹的清朝,一片破落景象,官腐民弱,日本武士的中国观遂由崇仰转为鄙夷,甚至萌生“率一万骑,扫平中国”的狂念。须知,那时的日本尚处半殖民地弱势状态。

  至于中国人,在门户开放后也开始注意中外比较,发现自身的落后,如冯桂芬《校邠庐抗议》有六“不如夷”之论(“人无弃材不如夷,地无遗利不如夷,君民不隔不如夷,名实必符不如夷”,“船坚炮利不如夷,有进无退不如夷”)。而承认落后,正是奋起直追的开端,“始则师而法之,继则比而齐之,终则驾而上之。自强之道,实在乎是”。王韬更一反仅仅把西力东渐视作灾祸的观点,认为这同时也是中国进步的契机,他在1864年所撰《代上苏抚李宫保书》指出:“合地球东西南朔九万里之遥,胥聚于我一中国之中,此古今之创事,天地之变局,所谓不世出之机也。”

  自孙中山以来,觉醒、有担当的中国人高唤“振兴中华”,便是要抓住这“不世出之机”,从近二百年颓势中超拔出来,追向世界文明的先进行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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