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出三种辛亥山西新军起义文献真伪考(4)
辛亥革命网 2015-12-08 09:01 来源:广东社会科学 作者:左松涛 查看:
不久大战结束,蒋阎关系开始修复。尽管姚以价一再呼吁彻底解决晋事,南京政府对阎的攻击之词却消失无踪,山西新军首功问题遂成悬案。阎锡山有意识地掌握了诠释历史的主动权,1936年国民党党史编纂委员会决定广泛搜集史料、考订辛亥革命史实,姚以价等人的存在对阎极为不利。当时阎氏于日记中称:“辛亥革命数人向余曰:‘辛亥革命,山西系直接自动行为,近有人欲以豪文夺取。现在人阅之固无不骇笑,但将来流传日久,据今较远,诚恐以紫夺朱。辛亥一切文件,娘子(关)一役尽失,事前运用、事后事实均在公腹中,盼暇中详述始末,以存其实。’余曰:‘自古历史难得真相,为者无暇记,记者又不知为者之曲直。证之今日,府署中之事实与街衢之谣传,每相径庭,报纸之登载更十乖其九,将何以求真实乎?我辈做时,并非求历史上之痕迹,不必孜孜也。’”(45)阎锡山欲辩不辩的心境跃然纸上。10月29日,太原举行辛亥光复纪念,阎锡山率山西文武官员在昭义祠致祭,“并赴大教场检阅防共保卫团及公务员等,参加者万余人,备极热烈。阎讲吾辈应踏着血迹向前猛进,完成民族独立自主。”(46)1939年10月《申报》纪念双十节国庆,宣传辛亥时期致力革命“现负党国重任的军政要人”十二人,林森、蒋介石居首,阎锡山得以名列第八,依据就是山西首功。(47)经过自我与他人一系列的宣传,阎锡山身负山西光复头号功臣之光环,各种功绩为其垄断,他评说姚以价“所以不参加同盟会,而参加保皇党,就是因为不愿意冒险,不过逼迫他的路子还有”,这时的他已不容任何人染指首功之荣誉了。(48)
姚以价虽然自1930年代不断撰文写书,却无法改变“历史定评”。1947年2月19日姚以价病逝西安,国民政府追授其上将军衔,中央社电称其为“辛亥革命太原首义者”,“身率新军首义太原,厥功甚伟”。(49)这则短消息在《申报》、《益世报》各报发表时仅以豆腐块出现,不太可能引起注目。
需指出的是,姚、阎两人首功之争,不应以个人利益分歧简单视之,它实则反映出清末民初山西地方政治派系的分化。两人同为留日学生,与起事诸将领中之温寿泉、黄国樑、张瑜、乔煦等人发迹之路相似。山西新军的将领中不乏佼佼者,直到民国初年还有人在《申报》上撰文称山西人才多人在阎锡山之上,点名姚以价、温寿泉是其中最著者。但阎锡山却脱颖而出,后来成为“山西王”,与其具有特别优势相关。尽管阎之军事成绩平平,但他却以地缘、亲缘结成的多种关系网为依托,为人豪爽主动,积极沟通各方,很注重人缘。清末山西地方政治分为晋北、晋南两大派系。晋北系主要人物在民政方面有梁善济等人,军队方面有阎锡山等人;晋南派主要人物有刘绵训、姚以价、温寿泉等人。由于晋北贫瘠,全省财赋收入主要依靠晋南各县,然现实政治中晋北系却占优势,时人分析“山西绅士向分南北两党,而谘议局中北党独占优势,南绅已愤愤不平。自交文一事发现后,谘议局长以左袒官兵残杀平民之故,大为南绅所诟病,故该局与南绅立于绝对仇视之地位。”(50)山西督练公所总办姚鸿法向陆军部报告交文一案原因也称“暴动之原因实由于晋省人民向分省南省北界限,办事常存意见,其积习已非一日”。(51)在人际关系网上,阎锡山比其他同侪有优势,“以地域关系,和梁善济接近;又以姻娅关系,和徐子澄(一清,五台人,为阎的妻叔)接近。因此,梁、徐常常在丁巡抚面前,替他吹嘘,颇得丁抚以下当局的信任。”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保存有一张1911年有关方面奏报朝廷对阎锡山的考语单,评语是:“查该员系日本陆军士官学校毕业,充任该标统带有年,办事勤能,成效颇著。”(52)职是之故,起义之后谘议局选举山西都督,在姚鸿法等外籍人士推辞不就的情况下,阎锡山成为首选也就不出意外了。而反观姚以价,属于晋南一系,助力原本单薄,在政治舞台上难以走远。南北争斗,南绅被谘议局主事者视为劣绅,吁请朝廷查办,自然是无法通过选举胜出。为人交际方面,姚更为逊色,他虽“学科、术科都有一套,聪明才智外露”,但“好胜主观性强,和人相处,总叫人听他的,话不投机,立刻就和你翻脸”。(53)据说姚以价曾屡被调动,亦因上级对其不满而造成。(54)这或许也可说明,后人正因姚的遭遇,而对其抱有不少同情之色彩。
那么,谁才是辛亥山西新军起义的首功者?辛亥鼎革之际,利益交错,事情复杂,即使亲历者也仅知部分事实。事成之后,又因时势变迁,也未必尽吐实情。湖南辛亥起义,状况亦如此。袁世凯设立稽勋局,“派人来湘征求事实,在事诸人,无肯执笔。谭都督(引注:谭延闿)谓左学谦:尔辈既为之,而不能言之,何以故?左谓功罪未明,是非未定,言之恐增嫌怨。”数十年后,“当时纵合之迹,鲜有能言者。盖力行者不愿多言,而贪冒者自以为是。”(55)以今日后见之明,综合各种记载,阎锡山当年日记无意揭出参与其事的诸人说法“辛亥革命,山西系直接自动行为”,恐怕是最接近事实真相之说,换言之,山西新军起事成功是多种合力的结果,非某个人的特别功劳,事实上还有一些阴差阳错的戏剧性。
就姚以价来说,其饱受官场压抑,未必没有反抗之心。其功绩在于尽管被阎锡山派出的下级军官持枪挟持,但最终同意出面动员、率领所部士兵进城攻打巡抚衙门、满城及军装局等处,导致清廷山西政权之瓦解,一定程度上“祸由姚一人闯出”之说是可以成立的。不过其“手刃渠魁”一说却严重不实。在手下闯入衙门禁地之时,此君却身处教会医院(据说时患梅毒)躲避风头,直到大事初定才现身。(56)后来他又在娘子关前线临阵脱逃,也是不争的事实。就阎锡山而言,他虽是同盟会的秘密核心,但却迟迟按兵不动,观望等待。他在起义之时握有一标兵权,却要手下鼓动不及自己力量的姚以价部率先发兵动武,这是其心思慎密、用计甚深的具体表现。
在清末的山西,后来被认为同属革命阵营的人物在当时地方政治中或属不同派系,彼此利益不尽一致。时人黄国樑所云“革命的目标,十分模糊”并非空言。不仅革命派内部,革命派与被革命者之间边界亦相当模糊,这种现象或非山西所特有,正是后来辛亥革命成果被篡夺的重要原因之一。我们不能简单地用后来标准衡量昔日之事。据昔人一面之辞,或能各立其说,但终将聚讼不已。解开问题症结应依照时序,从梳理不同意见的形成入手,厘清背后牵扯的各种利益网络,不以某一人、某一团体之是非而持定见。从这个角度上说,辛亥山西新军起义的事实真相仍有不少需要辨明之处,这有待今天的学者持续努力发覆,以建立信史。
注释:
①王先明:《“子夜宣言”与太原辛亥起义——文物、文献与史实之互证》,天津:《南开学报》,2003年第4期。
②(16)(29)(32)王先明:《中国近代社会文化史续论》,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131、131、129、133页。
③⑦严昌洪:《中国近代史史料学》,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32~33页。据严教授面告,提出疑问的还有中山大学的邱捷教授。
④王先明:《中国近代社会文化史续论》,第128~129页。标点是原引用者所加。
⑤《大同发现辛亥革命史料》,太原:《山西晚报》,2004年10月27日;《一件辛亥革命文物史料惊现大同》,太原:《山西日报》,2004年10月28日,人民网、搜狐网等转载。
⑥《柳州票证博物馆见证历史变迁 众藏品令人叹为观止》,南宁:《南国今报》,2011年10月10日,人民网、新浪网等转载。
⑧原件照片可浏览http://www.hosane.com/auction/detail/S10129170(检索时间:2013年12月16日)。
⑨“专电”,上海:《申报》,1911年10月30日。
⑩卞孝萱辑:《辛亥革命山西资料片断》,北京:《近代史资料》,第5期(总16号),1957年,第21、28、32页。吴禄贞致内阁电、陆军部电令吴鸿昌文稿等又见于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编:《中华民国史档案资料汇编》,第一、二辑,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195~19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