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章太炎思想学术的现代品格(2)

　　章太炎承袭晚清对诸子著作进行考订的成果，从思想和学术层面对儒家、道家、墨家、法家、名家等逐一做了新的诠释和新的评价，阐明道家、墨家、法家、名家思想在不少方面其实高过儒家，在儒家各派中，荀子一派更值得给予重视。他开创了现代意义上的中国诸子学，打破了儒家一统天下的旧格局，为继承与弘扬诸子丰富的思想文化资源开了先河。

　　章太炎对秦汉、魏晋南北朝、唐宋、元明，尤其是清代思想学术的发展演变过程，作了系统梳理和非常精辟独到的分析。和以往《宋元学案》《明儒学案》等不同，他更注意说明一代代思想与学术如何因自身的内在矛盾而流变，又如何因其和社会的互动而流变。这就为展开中国思想学术史批判性的现代研究奠定了基础。

　　其次，在社会政治层面，从反对清朝政府到批评民国临时政府，从反对袁世凯独裁到反对蒋介石独裁，批判性品格一以贯之，章太炎更可谓并世无第二人。

　　构成章太炎批判性品格又一显著特色而使他超越于同时代其他人的，是章太炎对西方资本主义经济制度和包括宪政、代议制在内的政治制度以及将它们直接移植于中国主张切中肯綮的批判，尤其是他对西方所谓公理、进化、唯物、自然四大核心观念富有洞见的批判。

　　章太炎在当时可称惊世骇俗的《四惑论》中指出，源于近代西方的所谓公理，“皆以己律人，非人类所公认”，“所谓公，非以众所同认为公，而以己之学说所趣为公。”就其实际，“言公理者，以社会抑制个人，则无所逃于宙合。”“公理之惨刻少恩，尤有过天理。”

　　对源于黑格尔的进化主义，章太炎说：“余谓进化之说，就客观而言之也。若以进化为主义者，事非强制，即无以使人必行……若是者，正可名进化教耳。本与人性相戾，而强为训令以笼愚者曰：‘尔之天性然’。若是而主持强权者，亦可为训令以笼人曰：‘服从强权者，尔之天性然。’此与神教之说，相去几何？”他特别强调：生物进化规则与人类的道德意识及人道规则无关：“黠者之必能诈愚，勇者之必能陵弱，此自然规则也，循乎自然规则，则人道将穷。于是有人为规则以对治之，然后丞民有立。”

　　对于“唯物”即“矜言物质文明”及“以物质文明求幸福者”，章太炎认为，人为了生存，不能不“借之外物”，但“过此以往，则安必沾沾物质之务哉？”人的幸福，不仅是物质的，更是精神的。他这里所反对的是人完全隶属于物，沉溺于物欲，任纵欲主义、享乐主义、拜金主义泛滥。

　　至于所谓“自然”，指的是某一些人将他们所宣布的“自然规则”视为完全适用于人类社会的普遍规律。章太炎指出，“循乎自然规则，则人道将穷。”人类社会之所以存在并发展，正因为人类能够超越自然规则，“有人为规则以对治之，然后烝民有立”。章太炎的这些论点，可称得上大半个世纪后勃兴的后现代主义之先声。

　　晚清以来，批判性为众多学者所共有。人们或以西方某些学者、某些派别的学说为基准，批判中国传统的思想与学术；或以中国古代某一派系的思想与学说例如春秋公羊学为基准，批判其他派系的思想与学说。批判性品格，在章太炎这里，则以全面性、尖锐性、深刻性为其特色。这是因为章太炎一方面对中国思想、学术、文化非常熟悉，有着极为深厚的知识基础，另一方面，则因为他如饥似渴地了解国外思想学术，有着广阔的世界视野。正因为如此，经受了百年社会大变动的洗礼，章太炎著作中许多独到的见解，至今仍熠熠生辉。

　　三、立足于“自国自心”的原创性品格

　　章太炎思想与学术的现代性品格另一突出的表现，就是他立足于“自国自心”，坚持了学术的原创性。

　　和同时代其他许多人一样，章太炎在甲午战争后如饥似渴地阅读东西各国新学书籍，从中寻求新的学理。他和他人合作翻译过《斯宾塞尔文集》，独自翻译过《社会学》。但是，在吸取东西各国思想学术资源时，章太炎一直非常注意不同学派、不同学者之间观点的差异乃至矛盾，关注这些观点贯彻于实际生活时的真实结果。他始终坚持必须从“自国自心”出发，在借鉴这些思想学术资源时要对它们进行认真审视，在这一基础上，创立符合中国实际的中国理论。

　　章太炎坚持必须从“自国自心”出发，因为他对中国的历史与现状确实有着相当深刻的了解。和梁启超视二十四史为帝王将相家谱不同，章太炎非常重视历代史志。如他在《菿汉微言》中所说：“遭世衰微，不忘经国，寻求政术，历览前史，独于荀卿、韩非所说，谓为不可易。”他早年就精读杜佑《通典》。在倡导建立新史学时，章太炎力主要加强文明史、制度史研究。1906年出狱在东京留学生欢迎会上发表的演说词中，他提议要用国粹激动种姓，增进爱国的热肠。他解释说：“为甚提倡国粹？不是要人尊信孔教，只是要人爱惜我们汉种的历史……近来有一种欧化主义的人，总说中国人比西洋人所差甚远，所以自甘暴弃，说中国必定灭亡，黄种必定剿绝。因为他们不晓得中国的长处，见得别无可爱，就把爱国爱种的心，一日衰薄一日，若他晓得，我想就是全无心肝的人，那爱国爱种的心，必定风发泉涌，不可遏抑的。”他所说的“我们的历史”，第一是中国的语言文字，第二就是历代典章制度，第三则是历代人物事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