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章太炎思想学术的现代品格

　　一、章太炎思想学术的现代性研究点滴回顾

　　一个世纪前，章太炎就自诩他所著的《国故论衡》和《齐物论释》一千六百年来未有等匹。但很少人领会到这一自诩的真正含义。第一个由衷认同这一评价的是系统接受了西方现代教育的胡适，他承认《国故论衡》和《齐物论释》“更为空前的著作”。翻译过《资本论》的马克思主义史学家侯外庐在1945年出版的《中国近世思想学说史》下册中，以两章篇幅专论章太炎思想学说，评价章太炎为“自成宗派的巨人”，说“运用古今中外的学术，揉合而成一家言的哲学体系，在近世他是第一个博学深思的人”。他们都非常敏锐地看到了章太炎思想与学术所具有的现代品格和现代意义。

　　可是，在随后一段时间的研究中，章太炎思想与学术所具有的现代品格和现代意义基本被漠视，学界忙于争论章太炎思想与学术的阶级属性，是代表资产阶级，还是代表农民与小手工业者，或者完全是封建主义的地主阶级代表，只不过是其中的反满派。

　　重新突出章太炎思想与学术现代品格和现代意义的是毛泽东。建立实行“大民主”的巴黎公社式国家机器的实践在“文革”中一再碰壁，导致全国全面内战，毛泽东对于中国的国家治理，开始了新的思考。1973年8月，毛泽东指示注释柳宗元的《封建论》、章太炎的《秦献记》、《秦政记》和王夫之的《读通鉴论·秦始皇》，所涉及的不仅是秦始皇个人评价问题，“百代都行秦政法”，其实更是对秦以来国家治理制度如何重新认识问题。因为我从1959年起一直在做章太炎研究，当时受命参与注释章太炎的两篇文章。《秦献记》辨明焚书坑儒真相，《秦政记》则讨论秦以来中国国家治理的基本制度。章太炎指出：“古先民平其政者，莫遂于秦。秦始负乙以断天下，而子弟为庶人；所任将相，李斯、蒙恬皆功臣良吏也。后宫之属，椒房之嬖，未有一人得自遂者。富人如巴寡妇，筑台怀清；然亦诛灭名族，不使并兼。”章太炎说：“天子以秉政劳民贵；帝族无功，何以得有位号？授之以政而不达，与之以爵而不衡，诚宜下替与布衣黔首等”。文章还强调，秦之所以贵者，在于能够坚持法治，即“以持法为齐”：“自法家论之，秦皇为有守。非独刑罚依科也，用人亦然。韩非有之曰：‘明主之吏，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夫有功者必赏，则爵禄厚而愈劝；迁官袭级，则官职大而愈治。’（《显学篇》）汉武之世，女富溢尤，宠霍光以辅幼主。平生命将，尽其劈幸卫、霍、贰师之伦；宿将爪牙，若李广、程不识者，非摧抑，乃废不用。秦皇则一任李斯、王翦、蒙恬而已矣。岂无便辟之使、燕呢之谒邪？抱一司契，自胜而不为也。”这里，章太炎持以评价秦和其后历代国家治理制度的，显然是非常现代的国家理念。

　　毛泽东当时还指定要印发章太炎的《驳康有为论革命书》，并索要章太炎的《訄书》，最好是注释本。《訄书》注释非短时间所能完成，我曾将《訄书》初刻本、修订本、检论本及其间诸手改稿本等逐一对校抄辑于一本，蝇头小字，密密麻麻的，但要抄清重排，非朝夕可就。最后，选定上海1958年排印本印成大字本赶紧送去。章太炎的这些著作引起毛泽东浓厚的兴趣，使其中所表现的强烈的现代品格和现代意义重新引起人们注意。

　　毛泽东对章太炎著作的关注，给深入研究章太炎的思想与学术提供了难得的机会。当时，在北京图书馆和上海图书馆的积极支持下，我得以阅读了它们所收藏的全部章太炎手稿及相关文献，并制成缩微胶卷；同时，和陈旭麓、汤志钧、朱维铮带领熊月之、袁济喜等青年人共同选择章太炎一批著作，逐篇讲解，逐字逐句注释，力求准确了解章太炎文章本意。周谷城先生则在家中专门注释了《检论》中一批文章。汤志钧所编《章太炎政论集》也在这时出版。1975年，我还向上海人民出版社提交了编辑出版章太炎全集的计划，后因毛泽东去世一度搁置。尽管在当时章太炎思想与学术的现代品格与现代意义难以得到充分的阐发，但章太炎研究已不再是一个偏僻的冷门，这对其后章太炎研究的兴盛无疑提供了一个很好的基础。

　　这30多年来，包括《章太炎全集》在内的多种章太炎著作纷纷问世，一大批研究章太炎生平、思想与学术的专著陆续出版，章太炎思想与学术的现代品格与现代意义，已为越来越多的人所关注，他一个世纪前所做的努力，不少方面仍值得我们思考与借鉴。

　　二、立足于坚实知识基础的批判性品格

　　章太炎思想与学术的现代性，首先突出地表现为它一往无前的批判性。

　　首先，章太炎师承俞樾、黄以周、高学治、孙诒让等经学大师，通过《皇清经解》与《续皇清经解》，系统了解到清代经学研究的成就。他通过撰著《春秋左传读》，有了对经学著作过细考订与研究的实践。康有为信奉春秋公羊学，并据以宣布新莽以来所尊奉的古文经经书俱是伪经，从而否定经学权威性；章太炎深厚的经学修养，严谨的求实学风，使他选择了和康有为完全不同的路径，即通过订孔尊荀，夷儒家为先秦诸子百家之一，夷儒家经典为孔子所整理保存的古代典籍，从根基上拆散经学的神圣殿堂，也否定了康有为建立孔教以及立孔教为国教的主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