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古与开新的变奏——严复译著文体论略(2)
辛亥革命网 2011-05-22 00:00 来源:昆明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作者:熊志勇 查看:
严复抓住国学所不能回答的救亡图存的重大热点问题,作为译介阐释西学的基本出发点,使之一面世便引起社会的极大关注。严复采取意译-按语的翻译方式,为超越西学文本进行文化阐释打开了空间。著名的《天演论》实际上是严复采用“取便发挥”的“达旨”[7]方式的再创作,所以鲁迅说严复“做”了一部《天演论》,一个“做”字,把严氏译著的特色道了个明白。强烈的现实关怀与“为我所用”的文化阐释,导致严复对西学原著的合理“误读”,于是,反对社会达尔文主义的《进化伦与伦理学》变成了鼓吹社会达尔文主义以宣传“自强保种”的《天演论》;一本捍卫个人自由和个人独特价值的《论自由》变成了一本国群自由高于个人自由的《群己权界论》。正是在严复对西学文本的合理“误读”中,“物竞”“天择”的“自强”理论迅速激起巨大反响,梁启超自称读严著“据案狂叫,语人曰:不意数千年闷葫芦,被此老一言揭破”。[8]。据统计,严复译著的按语达17万字,占译著的十分之一,其分量之重可见一斑。严氏阐释的西学为救亡图存提供了强大的理论武器,从而有效地打破了国学一统的文化专制。
严氏深知“士习为民风之本”,要推动近代中国的文化转型,关键在于士人阶层对新学文化阐释的认同。因此,他十分讲究译著的文体形式,注重采用典雅的先秦文体,使之适合传统士大夫们的兴趣与阅读习惯,通过这种形神相接的译介,让他们逐步认识西学并非“形下之粗迹”。对此,可以桐城派吴汝纶的评说为佐证,吴氏认为,赫胥黎“欲侪其书于太史氏、扬氏之列,吾知其难也;即欲侪之唐宋作者,吾亦知其难也”,但是经过严复文化包装,“其书乃侵侵与晚周诸子相上下”。[9]换言之,赫氏著作在吴汝纶眼中本来不能与司马迁扬雄的著作相提并论,但经过严复一番改造加工,赫胥黎的著作却获得了与先秦诸子相埒的地位。从严氏译著在士人中引起的反响可以看出,严氏话语在西学进入中国,特别是进入中国的士林文化中发挥了桥梁作用。通过这条途径,西学迅速攻占中学阵地,进而取得与中学平分天下的地位。
三
应当指出的是:严复话语系统不独是在新的文化形态下对先秦诸子文体的“复归”,更是利用传统文化内在的革新因子实现对科举八股试帖文体的超越。梁启超在《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中认为:影响“学术界最大的障碍物,自然是八股,八股和一切学问都不相容,而科学为尤甚”。八股文体在长期使用过程中逐渐程式化,陷入起承转合死板僵化的套路,成为轭杀科学人文精神、阻碍近代文化转型的桎梏。非正途出身的严复对科举八股深恶痛绝:“今日之经义八股,则适足以破坏人才,复何民智之开与有耶?”在《救亡决论》中,严复力陈八股“锢智慧”“坏心术”“滋游手”等三大弊害,中土不除此“无用”“无实”之学术政教,则无救亡图存富国阜民之望。严氏对八股的抨击,实为后来胡适之《文学改良刍议》的先声。对现实的批判,激发了严复对极富原创性思想而且流畅清新的先秦文体的推崇。貌似“复古”实为“开新”,这在世界文化史上并不鲜见。16世纪意大利文艺复兴的最大成就之一,乃是一批人文主义学者从被神职人员所垄断的“笨拙累赘”的“中世纪拉丁语的泥坑中摆脱出来”,[10]从两个方面开始了文化载体的转型:一是从古罗马的西塞罗、维吉尔等人的名作中寻找拉西语最富活力和魅力的文化精神之源;二是大胆运用被教会所歧视的意大利俚语和方言进行创作,正是这种从复古到开新的“内铄”式变革,导致了中世纪文化载体的历史性转型,开创了辉煌的文艺复兴时代。因此,严复采取“内铄”式的变革手段,不惟立意高远,亦在尚实可行。“复古”的严氏文体突破了八股文体的羁绊,为近代中国的文化转型扮演了前驱先路的角色。《天演论》气势碲礴的开场白,读来“音调铿锵,使人不自觉其头晕”。[11]鲁迅先生的体悟反映了那个时代人们对严氏新学文化阐释的感觉,它与僵化呆板的八股文体形成鲜明对比,极大地唤起了国人追慕新学扶危救亡的激情。
严复译著融中西两种文化为一体,创造了“自成一家”的近代话语,客观上促进了白话文时代的到来。在译介西学和文化交流的过程中,由于文化语境的差异,不同文化之间的释读往往困难。严复认为,读“本文”(母语),“一举其形声,则章别源流,靡不具焉,不独易为称而便记忆也。”然而一到读译文则“一名之转写,辄聚结屈钩磔雅俗互有之字以为之,少则一文,多至八九,羌无文义,而其音又终不相肖。虽有至敏强识之夫,尚犹苦之”[12]。因此只有通过西学术语的中国化和中学术语的西学化,才能克服文化交流的困难,这种跨越时空的文化沟通,为近代中国的文体变革注入了生机。在严氏译著中,学贯中西的严复创造了不少包含现代意识的词汇。西学术语中国化的有“天演”、“天择”、“计学”、“群学”、“泉币”、“生货”、“熟货”等;中文西化或欧化语言的有:拓都(Total)、么匿(Unit)、版克(Bank)、叶科诺密(Economy)、费拉索非(Philosophy)、扎思直斯(Justice)等;具有强烈时代气息和现代意识的话语,如“开民智”、“鼓民力”、“新民德”、“自由为体,民主为用”、“群己权界”、“自立”⋯⋯这些脍炙人口的话语很快不胫而走,有些甚至尚未正式出版,梁启超等人既已代为传播。严复以先秦文体译书,本意“非以饷学童僮而望其受益也,吾译正以待多读中国古书之人”,[13]结果却不仅影响梁启超、章太炎等一代“多读中国古书之人”,更影响了胡适、鲁迅、陈独秀、毛泽东等一代又一代“学僮”,开白话文运动的先河,启近代中国人文精神之大幕,功勋殊不可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