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民初知识界关于“文明”的认知与思辨(5)
辛亥革命网 2013-08-16 00:00 来源:《河北学刊》2009第6期 作者:罗检秋 查看:
18、19世纪,在资本主义迅速发展的过程中,欧洲上层社会以礼仪和教养相标榜的文明观趋于淡化,取而代之以种族差异为核心的文明观。后者“表现了西方国家的自我意识,或者也可以把它说成是民族的自我意识”。故“只有历史的经验才能明确地阐述‘文明’这个词的真正含义”。58在达尔文、斯宾塞等进化论者的笔下,世界文明的演进就是一个从低级到高级、优胜劣汰的选择过程。他们以欧洲文明为衡量尺度,视西方文明为全世界最高级的文明,其他东方民族及土著居民则处于“半开化”或“野蛮”状态。随着殖民主义的扩张,以西方经验为基础的文明观在殖民地、半殖民建构起来,西方文明的话语霸权逐渐形成。这种渗透着欧洲中心论和殖民主义意识的话语,使得东方文明、包括古老的中华文明被忽略、贬损而显得黯然失色。事实上,近代西方文明是一个复杂的矛盾存在,既有民主制度、经济发展和近代思想理念,又伴随着贫富悬殊、暴力和战争。马克思、恩格斯及尼采、斯宾格勒等西方思想家均对其阴暗面有所认识和揭露。
近代中国的文明观念生成于屈辱的历史语境之中。中国人先是遭受列强坚船利炮的重创,接着又被其“奇技淫巧”所吸引,随后把西俗西器看作文明的标志。政权更替之际,民初都市社会的崇洋风气变本加厉。“衣食住之模仿欧风,日用器物之流行洋货,其势若决江河,沛然莫御。……世风既因之日侈,富力即因之日竭”。59报刊讽刺当时的政府官员:“头戴外国帽,眼架金丝镜,口吸纸卷烟,身着哔叽服,脚踏软皮鞋,吃西菜,住洋房,点电灯,卧铜床,以至台灯、毡毯、面盒、手巾、痰盂、便桶,无一非外国货,算来衣食住,处处仿效外国人。”60以服饰为例,除西装外,西式的围巾、皮鞋、眼镜、怀表、文明棍等等流行一时。1912年,有人撰文讽刺上海的时髦派:“女界上所不可少的东西:尖头高底上等皮鞋一双,紫貂手筒一个,金刚钻或宝石金扣针二三只,白绒绳或皮围巾一条,金丝边新式眼镜一副,弯形牙梳一只,丝巾一方。”61邻近商埠的乡村也出现了崇洋倾向,有的地方“穿着绸缎者日少”,而“洋布、洋伞、洋鞋、呢帽之类的洋货,在上层人物的身上以及他们的屋里一天天增多了”。62凡此种种,均使传统器物相形见绌,原有的风俗习惯、文化传统不加分辨地处于被贬抑的地位。
洋货虽不必看作“奇技淫巧”,却不能等同于近代文明。洋货入华挤占了国内市场,自然受到相关民族工业的抵制。民初政府制定礼服方案时,传统纺织、服装行业者强调:“我国衣服向用丝绸,冠履亦皆用缎,倘改易西装,衣帽用呢,靴鞋用革,则中国不及改制呢革,势必购进外货,利源外溢。故必亿兆民用愈匮,国用愈困矣。”这势必导致“农失其利,商耗其本,工休其业”。63因此有人提出折中办法,即“易服不易料”。他们认为:“我国同胞而欲国之富也,则宜爱用国货。用国货则改易西服宜尽以国货为之,不必用西人之呢羽。”64他们提出:“装可改,服可易,外国货不可用,国货不可废也。”65此时,沪、津、穗等地报刊兴起了倡用国货的舆论。一些人起而行动,成立了“剪发缓易服会”、“中华国货维持会”等行业组织。这些言行对纠正服饰崇洋风不无意义,也对政府制定礼服方案产生了影响。
相对于民族经济的抵制,知识群体的思想抵抗更显深入。清末新式学者在开化、有教养、人类物质成果和精神成果总和等意义上接受了近代文明概念,但其思想意识并非西方的翻版。西方文明概念传入后,一些士大夫仍在原来“文教昌明”的意义上使用“文明”一词。比如,同光之际,有人在广东创办“文明义学”,倡导臣忠子孝、兄弟敬爱、夫妻义顺、朋友笃信的人伦道德,认为如此则“达足以纬地经天,穷亦型方训俗,……其为文明孰大於是?”66古代偏重人伦教化的文明观在晚清仍有较大影响,并且给近代知识界以深度熏染,成为一些人认知、辨析西方话语的无形依据。就主流来看,这些遗产成为激发一些学者、思想家摒弃殖民主义意识的积极因素。
严复、康有为、梁启超、章太炎等人信奉进化论,并且接受了斯宾塞的社会达尔文主义。在近代知识界,“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种、群相争而导致的弱肉强食、智役愚者的局面往往被看作人类社会的自然法则,但启蒙思想家对中西思想进行了双重选择。即使留学西方且以传播西学闻名的严复,拥护斯宾塞也“决不意味着他与中国传统思想各个方面的全面决裂”,67而是很自然地与传统学术融合起来。他认为《老子》的“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括尽达尔文新理”。68他没有停留于达尔文的进化论,而将赫胥黎的《进化论与伦理学》译为《天演论》,不像赫胥黎那样批评而是更明确地认同于社会达尔文主义。这方面,严复将其融合了道家的自然之旨,认为“老子所谓不仁,非不仁也,出乎仁不仁之数,而不可以仁论也。斯宾塞尔著《天演公例》,谓教、学二宗,皆以不可思议为起点,即竺乾所谓不二法门者也。”69在他看来,万物生存竞争中所谓“不仁”恰恰是符合自然法则的不二法门,老子和斯宾塞的学说本质是相通的。在中西互释中,严复对进化论有所修正。借用《老子》“服文采,带利剑,厌饮食,财货有余,是谓盗夸,非道也哉”的说法,严复指出:“今之所谓文明,自老子观之,其不为盗夸者,亦少矣。而社会党、虚无党之所以日众也。”70老子返朴归真的主张成为严复思想的源泉,他借鉴老子的智慧,洞见到西方文明成为“盗夸”的趋势,并触及欧洲社会党、虚无党兴起的社会根源。
清末流行的从“野蛮”、“半开化”到“文明”的发展模式,适应了救亡图存的启蒙宣传。在此单线发展进程中,时代性差异凸显出来,而民族性多被忽略了。依据西方文明观,欧美文明程度高于东方及世界其他民族,因而列强支配、统治落后民族不仅符合自然法则,且为分内之责。这种看法有时在启蒙思想家那里也不能免。例如,福泽谕吉撰有流播甚广的《文明论概略》,又发表了体现扩张主义和民族利己主义的《脱亚论》,并在甲午前夕支持日本军国主义,带头献金,到处演说鼓动,把侵华战争说成是“文明与野蛮、光明与黑暗之战”。71受此影响,梁启超曾说:“夫以文明国而统治野蛮国之土地,此天演上应享之权利也;以文明国而开通野蛮国之人民,又伦理上应尽之责任也”。清末梁启超羡慕西方列强在美、澳、非诸洲开疆拓土,并且以文明古国而缺少向外殖民的英雄为“中国之辱”。72这说明,他关于西方殖民主义的认识仍有模糊之处,而为了振奋国民精神,基本上接受了社会达尔文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