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民初知识界关于“文明”的认知与思辨(2)
辛亥革命网 2013-08-16 00:00 来源:《河北学刊》2009第6期 作者:罗检秋 查看:
但物质形态终究不是文明的全部,也不能完全解决社会难题,改变国家和民族的命运。与偏重器物的社会风尚不同,清末思想家进而彰显了制度文明和精神文明的重要。梁启超大体以进化、发展的观点来认识人类文明,相对地看待文野之分,故有论者认为,梁启超把“文明的问题”重新理解为“文明化”的问题。16换言之,康、梁、严等维新思想家均把文明看作是一个相对的进化过程。但是,他们仍有“文明的基准”。梁启超既肯定世界“渐进于文明大同之域”的趋势,又阐述了近代文明的基本原则,而法律的繁备就是其重要内容。17他主张建立法制社会,以更趋文明。严复也在20世纪初年指出:“西人所谓文明,无异言其群之有法度,已成国家,为有官团体之众。其人之动作云为必与如是之团体社会相宜,怀刑畏法,有敬重国家,扶翼同类之德心,必如此,而后乃称为文明人也。”他注重文明社会的法制、秩序及道德水平,像西方启蒙思想家那样强调,“所号为文明种族者,大抵皆用独、少、众三权分治之形式”,向慕三权分立的政治制度。18在戊戌启蒙思潮中,文明的范畴超越了器物层面,制度文明占有重要位置。“政治制度之完美”几乎成为20世纪初年新式知识群体的共识。在他们看来,“立法、司法、行政三者为组织国之要素,三权独立不相妨碍,有主权以统治国家”,乃是“真文明之极轨”。19
这些看法似乎契合了后来梁启超、陈独秀等人所谓近代国人认识中西差距的三阶段或三层面说。即从鸦片战争到甲午之前的第一期,“先从器物上感觉不足”;甲午战败到民国初年是第二期,“是从制度上感觉不足”,于是有了维新变法及创建共和;但这20年间“政治界虽然变迁很大,思想界只能算同一个色彩”,于是民国六七年以后进入了第三期,“便是从文化上根本上感觉不足”,“觉得社会文化是整套的,要拿旧心理运用新制度,决计不可能”。201922年梁启超如此总结时,正是五四新文化高涨之际,精神层面的文化成为关键之所在。
此说虽然代表近代思潮演进的主流,却非全貌。清末新式学者康有为、章炳麟、严复等人,包括梁启超本人,实则并未囿于社会思潮,并且在早年即对近代文明观有所辨析。当甲午以后社会思潮聚焦于制度文明来对比中西差距时,他们针对文明观的形质化偏向而大倡精神文明。梁启超主张中国应达到“与泰西文明相等”的境界,又明确指出:
文明者,有形质焉,有精神焉。求形质之文明易,求精神之文明难。精神既具,则形质自生。精神不存,则形质无附。然则真文明者,只有精神而已……游于上海、香港之间,见有目悬金圈之镜,手持淡巴之卷,昼乘四轮之马车,夕啖长桌之华宴,如此者可谓之文明乎?决不可。陆有石室,川有铁桥,海有轮舟,竭国力以购军舰,脧民财以效洋操,如此者可谓之文明乎?决不可。何也?皆其形质也,非其精神也。21
梁启超倡导的精神文明取资于传统学说,而更借重于近代启蒙思想,强调“思想自由、言论自由、出版自由,此三大自由者,实惟一切文明之母”。22因此,他在世纪之交宣传融合中西的“新民说”,以塑造新型国民。
在中西对比中,康有为较早地认识到西方文明的弱点,从而偏重精神内涵。他把文明当作一个渐进发展的过程,并以公羊三世论统摄之,“大同世界”则被描绘为最理想的文明社会。康有为的文明观表现出道德主义倾向,认为“国之文明,全视教化。无教之国,即为野蛮无教之人,近于禽兽。故先圣尤重教焉,五伦之立,据乱世之人道也”。在他看来,儒家五伦既是中华文明的体现,又是社会进化的基石:“凡五伦之设,实为合群之良法也。而合群之后,乃益求进化,则自有太平大同之理。”23他对西方的宗教信仰不以为然,对其父子不亲、缺乏孝道的伦理状况尤其反感。康有为讥评晚清学者震慑于西方霸权而不加思辨地接受其文明观念。他倡导的精神文明不像梁启超那样洋溢着西学色彩和近代性,但其所谓“合群之良法”及大同理想也不完全是儒家道德理想主义,而是融合了中西之学。
民主革命家孙中山重视制度文明,毕生尽瘁于创建、实践其共和理想。他肯定中华文明的价值,认为这是中国不至于像非、澳诸洲那样沦落为西方殖民地的根本所在。针对留学生盲崇日本的风气,孙中山指出:“日本的旧文明皆由中国输入”,而“我中国人则反抱其素养的实力,以赴媚异种,故中国的文明遂至落于日本之后”。他所谓“赴媚异种”意指屈服于满族统治,以为中国古文明不能造福于人民是因“改从满制”。这种解释体现了对“满制”的强烈厌恶,蕴含了反满思想和民族主义意识。孙中山也认识到中国文明的弱点,并抨击专制政体,因而十分自然地取重制度文明,坚信中国“取法西人的文明而用之,亦不难转弱为强,易旧为新”。他肯定物质文明的意义,认为取法西方文明的重心是政法制度,强调“将一切野蛮的法制改变起来”,“要择地球上最文明的政治法律来救我们中国”。他梦想着实行民主共和制度,指出“不能共和”,就是“不知世界的真文明”。24孙中山与维新派选择政治文明的具体方案不同,而超越物质表象的思想认知是大体一致的。
早年研读尼采的鲁迅则融合中西之学,对近人“言非同西方之理弗道,事非合西方之术弗行,掊击旧物,唯恐不力”的倾向深加剖析。近代声、光、化、电发展迅速,物质生产大幅扩展,人们“久食其赐,信乃弥坚,渐而奉为圭臬”,“唯此是尊,惟此是尚”,几乎成为“19世纪大潮之一派”。鲁迅就此冷静地指出:“物质也,众数也,19世纪末叶文明之一面或在兹”,而物质生活“不足尽人生之本”。社会一旦偏重物质,“则文明必亦不能无偏至”。故应“掊物质而张灵明,任个人而排众数”,由“客观的物质世界”转向“主观之内面精神”,才是“将来新思想之朕兆,亦新生活之先驱”。鲁迅认为,物质文明只是“现象之末”,而其根柢“首在立人,人立而后凡事举”。他重视“主观之内面世界”,强调“尊个性而张精神”。这种思想不是源于宋明理学或传统儒学,而是尼采的个性解放、斯蒂纳的唯我论和易卜生的个人主义。在他看来,注重“内部之生活”,从而“人生之意义亦愈邃,个人尊严之旨亦愈明”,这正是20世纪文明与19世纪物质文明“异趣”之所在。25
到20世纪初,知识界日益流行的观点是:建厂修路、兴办洋务不过是“文明之皮相”,编制法规、兴办学堂可谓“文明之肉脂”,而无形的国民精神才是“文明之骨髓”。他们把文明的内涵析而为二:“一则有形之文明,其意义为物质之进步与政治社会之完美;一则无形之文明,其意义为国民德性之发达,而有形文明实以无形文明为基础。”26故无形文明或曰精神文明较之物质和制度更为重要。从19世纪中晚期偏重物质生产,到20世纪初年转重精神,知识界的文明观念显然更新、深化了。当然,人们对“无形文明”的理解并不一致。一些思想家肯定了传统精神的价值,如康有为的孔教救国论、梁启超的“新民说”、章太炎的国粹思想,都从传统学说中汲取了营养。但他们崇尚的精神文明没有囿于传统,西方的天赋人权理论,自由、平等、博爱学说均为其主题。世纪之交,这些思想家对西学的广泛吸取和传播,促进了洋务思想的根本转化,古代士人的夷夏之辨、文野之分逐渐转向近代观念。只是清末这些身居海外或租界者没有可供利用的政治资源,其文明观念的社会影响尚不显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