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潮——吕逢樵光复处州府（连载29）(4)

　　挽留的，央求的，一班班满怀希望而来，一班班感叹唏嘘而走了。一时间，处州分府府衙内，一片悲怆感叹声。

　　阙麟书已经遵照逢樵的命令，叫项友兰、陆明经等人去检点、组织光复军的战士。赵舒和嘉益等人，也集合了缙云籍的光复军战士，向大家讲明局势，准备先回缙云，等待时机，以待东山再起。有的战士悲叹，有的战士义愤，也有的战士乐滋滋的，似乎自己参加光复，如今革命已经完成，如今可以衣锦还乡，可以跟自己的老婆儿子团聚了。嘉益心底愤愤的，他看见一位战士竟笑嘻嘻的，忍不住掴了他一个耳光，说：“还笑！笑什么？这不是衣锦还乡，你们还有脸皮笑？”在一旁的剑中忙把嘉益拉开，说：“人各有志，你何必勉强呢？”

　　处州军政分府撤消的通告，是在夜里悄悄儿贴出去的。第二天，赶早市的人们，发现了府衙门墙上这张黄纸写成的通告，几乎都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一位括苍茶馆的老堂倌儿，看一遍，擦拭一下自己迷盹的双眼又再看。他一边看一边高叫：“怪啦！怪啦！是我老眼昏花，还是真的？军政分府成立才几个月，难道会宣布撤消？”他见旁边一位比较年轻的先生模样的人，忙央他给大伙儿读一遍。那先生读了，他也实实在在地听了，但他仍然直摇头，嘴上说：“这不可能，这不可能！”这位括苍茶馆的老堂倌儿，在处州青砖铺垫的老街上，生活了大半辈子，知府一位换了一位，简直像转车轮般挨了过去，可是他却连一位知府也没有亲眼看见过。只有吕逢樵这位分府都督，当他入城才一个多月的一天，就让老堂倌结识了。老堂倌还清楚地记得：那天，都督吕逢樵带分府的人员从他茶馆门前经过，他经人指点，第一次看清了他想像中的都督的形象。他对自己说：“哟，这都督不就是从前的知府？怎么只穿了短袄，戴了顶礼帽。嗬，这穿戴比过去那长袍翎戴随和多了！”正遐想间，谁料那都督竟一下子进了他的括苍茶馆，还冲着他喊：‘堂倌老爹，生活可好？’”那老堂倌儿正想心思呢，没料到逢樵会喊他，他当然没反应过来，只是“嗯嗯嗯”的，也不招呼都督一行人坐下喝杯茶水。等他想招呼上茶，吕逢樵等人对他笑笑，打了个招呼走了。老堂倌儿好后悔哟！他一辈子没见着当官的，让他见着了，大官还朝他打招呼，他竟“嗯嗯”“哈哈”不知所云的，也没给人家一个面子。没给面子，人家大官还毫不见气，微笑着朝他招手道别。这，这，自己的粗鲁，他对自己是一辈子不会原谅的。当他知道军政分府要撤，都督吕逢樵真正要走，老堂倌儿一下愣住了，他想什么呢？没有一个人知道。

　　府衙内，在贴出通告前，实际上都已经悄悄儿打点准备了。先是清理账目，再是查点物资。当时，各府各县本有地方自治组织，逢樵安排自治组织暂时接管了账目与物资。逢樵的行李铺盖已经由云驹、来昌等人帮着打点好。为了怕百姓挽留，拉拉扯扯惹出麻烦，逢樵嘱咐云驹等人把行李卷儿先行运走，他自己和赵舒、剑中等去营房整顿队伍。当逢樵一步跨进一幢高敞的房屋，屋内的光复军战士都已经持枪坐在自己的背包上静等。逢樵一进去，大伙儿“刷”地一声全立起。逢樵朝大家压了压手，意思是叫大家别多礼了，先坐下，但战士们都一个个兀立着，睁着一双双亮闪闪的眼睛望着他。逢樵缓缓从一位位战士面前走过去，他只觉得这一双双亮闪闪的充满企盼的眼睛，都闪烁着一种压抑了的恼火，仿佛一股股火苗，正无声无息地悄悄儿往上窜。逢樵走了一圈儿，终于站到台阶高处，向战士们开了腔：“弟兄们，咱们虽然要走，但不是失败，只是又要转换阵地，又要重新开辟一片新天地！满清皇帝是被咱们推翻的，处州的满清知府是让咱们赶跑的。现在光复了，是民国了，但革命的道路仍然很漫长，革命的任务仍然很艰巨。弟兄们，咱们要振作起来！”战士们跟着逢樵喊：“要振作起来！”口号声震撼着整个营房，但许多战士边呼喊，边挥洒着眼泪。他们的感情是复杂的，逢樵理解他们，他忙把自己的脸别向一边，他不能在战士眼前掉下半滴泪水。

　　近几日，来军政分府探望都督的人，一阵又一阵，守门的卫兵见都是些泪眼婆娑的百姓，守卫反而放松了些。那天，处州军政分府门外来了几位年轻汉子，他们想进府衙，却又有些犹豫畏缩。守门卫兵一见心里生疑，上前问他们有什么事。那位粗眉楞眼的，支吾着一时说不出。另一位瘦棱棱的细长个子，慌慌忙忙地说，想寻都督，有事面告。卫兵见这几个人可疑，就说：“都督正忙着，有啥要紧事吗？”那几位又忙说，没啥要紧事，过两天来吧，但几天过去了，他们就一直没再露面。卫兵把这情况报告陈小囡等人，陈小囡就和云驹分析，这些人鬼鬼祟祟，也许另有所图，我们得提防着点儿。

　　逢樵动身离开都督府衙那天，开始天气很好，太阳从云层中冲了出来，把它耀眼的阳光洒在古老的城头。马夫牵出逢樵乘骑的那匹枣红色大马。大红马昂首四顾，蹬着马蹄，似乎留恋这刚蹲了些时日的马厩。忽然一阵冷风飒飒刮来，院子里的灰尘扑地而起，大红马一惊，前蹄高扬，“咴咴”地长啸起来。马夫慌忙拢住疆绳，让大红马安静下来，他见大红马竟渗出两行泪水，禁不住心里也一阵酸楚。他爱抚地拍了拍大红马的面颊，像慰抚大红马，也像安慰自己：“难怪百姓留恋都督，连这大红马都这样伤心！”

　　当马夫把大红马牵出军政分府的大门，许多百姓已经等候在门口了。马夫看到了分府大门外的空场上，一字儿连排着三张八仙桌，上边尽是礼品。这些礼品中，最显眼的是一头猪和一头羊。皮毛全脱得干干净净，白白的肉身，微昂的头颅上，露出四只乌溜溜的眼珠。猪和羊都跪摆在八仙桌上，似乎在恭候嘉客。一字儿排立在桌子后边的百姓，神情是那么肃穆，态度是如此虔诚。马夫凭他的直觉，觉得那人群内，似乎有一种巨大的热情有待爆发。那一双双闪动的眼珠内，似乎都充盈着一洼洼热乎乎的东西。连那些平时乱闯乱钻爱闹的小孩，也变得乖巧，在静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