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李平书(4)

　　1894年，李平书署陆丰知县。这是第一次做地方父母官，他对自己提出严格的要求，自撰一篇风格奇特的誓文，并予以公示：

　　予小子珏，来宰斯邑，抚藐躬之凉德，对我神而彷徨。惟本心之未昧，惧或丧其天良。以爱民为切务，以名节为大防。其旧章之不病民者，或沿用而未革，不立异以更张。至于一切词讼案件，大而命盗重要，小而钱债寻常，敢受百姓银钱财物，多自千百，少至毫芒，不论是否应得，一经染指，即犯贪赃。又若藉案科罚，本干例章，名为充公，实饱私囊，此巧取之伎俩，亦廉耻之道亡。予小子而或蹈此二者，神降我以百殃。若其言行不符，初终易辙，则是自欺以欺上苍。惟神灵鉴察不爽，尤速殛而无俟就将。敬陈斯誓，以表肺肠。临之在上，质之在旁。神其昭格，鉴此中藏24。

　　在进入陆丰县境的途中，短短几十里路程，就有拦路递交红呈35起。所谓红呈，就是红包。送红呈的人或要他申冤，或向他求情。他理所当然地一一回绝，但感触很深，到陆丰县城以后，当即告示：

　　本县历事贤师，饱尝世故，平昔义利之界，辨之最严，自问立定脚跟，断非利欲所能摇惑。或者案情百出，变诈多端，审断容有舛错，本县决勿坚执成见，迴护己非。若谓是非曲直，昭然共明，而或干我以私，诱我以贿，欲于词讼案件，收受案内外人银钱财物，无论多少，一经染指，即是丧心昧良，干犯贪墨，明即倖逃国法，幽必难免冥诛，他日去此，水行必沉于大海，陆行必踬于高山。天地明神，实闻此言。合行出示晓谕，为此示，仰合邑绅士军民人等知悉。嗣后一切词讼案件，是非曲直，公道自存，不必纷纷请托。设有干我以私，诱我以贿，是直欲置我于死地，本县誓不与之俱生，不问何人，立即详办不贷25 。

　　李平书并不是无神论者，官场规则也没有要求他上任时必须立誓，但他如此对天发誓，掷地有声，不怕报应，充分表明了他对贪墨贿赂、中饱私囊种种腐败现象深恶痛绝，表示了他与这些丑恶现象决裂的坚强决心。

　　李平书说到做到。做官期间，有些钱按照陋规（即潜规则）是可以拿的，他也坚决不拿。一生当中，他担任的肥缺不知多少，经手的银钱不知多少，但他从不心动，一身正气，两袖清风。

　　李平书品德高尚，也表现在乐善好施方面。他是上海诸多慈善、公益机构的负责人，自己也身体力行，济急救穷。1904年，广东人张竹君在上海设立育贤女校，成绩颇佳，可惜经费即将用光，无以为继，连房租也交纳不起，房主要钉门闭校，人心惶惶。李平书获悉，慷慨资助，使得学校得以维持下去。张竹君感激涕零，遂拜李平书夫妇为义父母。

　　李平书出身于社会底层，成长在风雷激荡的时代，生活在中西交汇的上海，14而孤，15学贾，受过穷，逃过难。特别是在科举道路上的曲折历程，20多年光阴，青灯黄卷，孜孜以求，六下南闱，两下北闱，屡次贾勇，屡次败北。最后一次被报子欺骗而遭致的奇耻大辱26，让他永生难忘。这么一个由社会底层上来、在官场一无依傍的人，当官以后，要么与贪官污吏沆瀣一气，“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要么洁身自好，造福社会，利用手中的权力，为社会做些实事。李平书选择的是后者。

　　于是，以往的苦难，都成了他的财富。艰辛的生活，曲折的经历，开阔了他的视野，增长了他的知识，锻炼了他的才干，磨练了他的毅力，开启了他的善心，升华了他的道德，也造就了他的历史地位。

　　李平书集爱国民主于一身，併医国医人于一途，视野宏阔，思想开明，脚踏实地，造福桑梓，品德高尚，遗爱民间。他做人立德，做事立功，为文立言，儒家所谓人生三不朽，兼而有之。

　　所以，上海人在县城中心，也在心灵深处，为他竖起了一尊永恒的丰碑。

　　（作者系上海社会科学院副院长，历史研究所所长，上海市历史学会副会长）

　　1 关于李平书的研究成果主要有：姚文木丹的《李平书行状》，载上海市文史资料工作委员会编《辛亥革命七十周年文史资料纪念专辑》，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田仁《李平书在辛亥上海光复前后》，载汤伟康等编《上海轶事》，上海文化出版社1987年；冯绍霆《李平书略论》，载《上海研究论丛》第8辑，上海社会科学院1993年；关志昌《李平书》，载刘绍唐主编《传记文学》第54卷第3期；史美俊《上海电业巨星李平书》，载赵云声主编《中国大资本家传》，第8卷，时代文艺出版社1994年。其中，冯绍霆先生论文最为厚实，除了使用李平书《且顽老人七十岁自叙》（以下简称《自叙》），还使用了李平书在襄理《字林沪报》时所作的时论，综合地讨论了李平书的一生事功，对其早期思想也有所发掘，其余诸文多据李平书自叙等资料而展开讨论。

　　2 关于李平书铜像的作者，说法不一，一说为江小鹣，一说为李金发，不知孰是，待考。

　　3 有一年年底，他囊空如洗，无钱过年，除夕夜四处向亲友告贷，奔走终夜，一无所获，其窘迫之况，令人鼻酸。

　　4 岁数皆按李平书自叙，为虚岁，下同。

　　5 《自叙》，第124页。

　　6 《自叙》，第120页。

　　7 《自叙》，第145页。

　　8 《字林沪报》前身为《沪报》，由字林洋行创办于1882年，延请华人戴谱笙、蔡尔康等负责，利用原有《上海新报》中文印刷设备，5 月18日发刊，地址在汉口路，内容多半译自《字林西报》，自73号起改名《字林沪报》，1900年卖给日本人的东亚同文会，改名《同文沪报》。

　　9 李平书曾将这些论说辑为《唾余录》，《档案与史学》曾选刊一部分，见《李平书时事论十二篇》，载《档案与史学》，1994年第1期。

　　10 李平书：《自强本末议》，见《李平书时事论十二篇》，载《档案与史学》，1994年第1期。

　　11 李平书：《官民通情论》，见《李平书时事论十二篇》，载《档案与史学》，1994年第1期。

　　12 《自叙》，第392页。

　　13 《自叙》，第416页。

　　14 《自叙》，第441页。

　　15 《自叙》，第394页。

　　16 《自叙》，第394页。

　　17 《自叙》，第405页。

　　18 吴桂龙在这方面曾下过很深功夫，参见周武、吴桂龙《上海通史·晚清社会》，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

　　19《申报》，1883年10月27日。

　　20 杨模：《上海市自治志·公牍甲编》。

　　21 《自叙》，第405页。

　　22 《图画日报》第5号。

　　23 李平书：《上海三论》，载《上海导游》，中国旅行社编辑，国光印书局1934年出版。

　　24 《自叙》，第173页。

　　25 《自叙》，第176页。

　　26 1889年，李平书赴北京参加会试，住在北京松江会馆，考完以后，等待发榜。正式发榜前一天，报子到会馆报告：李平书中六十三名，青浦赵孟遴中四十七名。赵孟遴喜不自胜，以致大哭。李平书自然非常高兴。不料，第二天正式发榜，并无李、赵之名。原来，他们被报子骗了。报子为了多领赏钱，常常捏造中榜名单。面对着前来道贺的友人，李平书大为窘迫。受此刺激，他从此与科举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