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亥山东独立记

　　一九一一年（清宣统三年）八月，武昌义军起，山东党人密谋响应。九月二十二日，在济南省城谘议局大会场开成立山东独立大会，举孙宝琦为山东都督，贾宾卿副之，通电中外，宣告独立。十月，袁世凯入京当国，即派山东布政使胡连轩（建枢）代理巡抚，以武力取消独立，改派张广建为山东巡抚，吴炳湘为巡警道，逮捕党人，封闭报馆，解散学校，党人星散，独立取消。袁世凯入京后，刻刻以弄权窃国为主义，陈兵江上，忽战忽和，无非利用机会，恫吓清廷，迫之出于退位的一途。又极不愿民党势力在江北发展，遂视山东独立为眼中钉。笔者身亲其事，见闻较切，泚笔书之。

　　当公历一九○六年，正清德宗三十二年之顷。尔时尽力废除科举制度，改会试全国进士，而为举贡会考；又前遣派留学生，亦于是年毕业回国，同时考试。直隶孙洪伊、四川邓熔辈，联合南北人士，公开讨论，上书政府，请求开国会，立宪法，推代表晋谒当局，陈说利害，至再至三，当局迫不得已，乃有九年预备宪政之谕旨，一般人士以为清廷毫无诚意，仅是掩耳盗铃之计耳。

　　自九年预备之令下，各省纷纷请愿缩短年限。请愿代表属山东者，为黄县丁佛言名世峄、泰安赵心如名正印、曹州宋尧臣、韩石沄、济南方慰农名作霖，安丘周剑龙名树标、王墨仙名讷，请愿立宪的潮流和济南各学堂的一部分革命运动，汇而为昙花一现的辛亥的山东独立。清末省垣有专校四，一法政学校，一师范学校，一农林学校，一高等学校，此时不曰学校，曰学堂。法政学堂监督河北孙念希，举人，留日学生，同盟会员，其教员则丁佛言、丁鼎忱、李伯申、王志勋、周剑龙，皆留学法政专门毕业；学生则王者塾字乐平，杨明漪、邓松平、孙水平等；此校师生参加革命者居多。

　　师范学堂监督为王讷，字墨仙，安丘人，清举人，为民政部主事，孙宝琦奏调回籍办学，遂任是职。其教员除少数日本教师外，其他皆留学东西洋毕业回籍者，如綦衍麟、丛禾生、谢一尘、姜制中，皆为同盟会员。山东独立一幕，师生全体参加。农林学堂和高等学堂学生亦多有参加者。其余还有私立公学，革命性更为热烈。

　　山左公学在省城北杨家庄，尔时私立学堂都称为公学，实为党人联络通信处，高密刘冠三、潍县刘金第等创办，安丘刘子丰捐银一千两以为创始，学生至四、五千人，刘冠三为校长，此校师生致力革命事者甚多。其他如鄷洗元主办胶莱公学；谢一尘主办烟台东牟公学；王谢陈主办武定棣州公学；王鸿一主办曹州普通中学；皆为革命秘密机关，收效甚大，学生被牺牲者亦甚多。上述各公学大都成立于清光绪末年，是时清政府奖励私校，地方人赞助私校，党人利用机会，借私校为藏身之地。青岛有震旦公学亦私立，实为民党来往机关。于是各地私校云涌风起，一时称盛。私立选科师范亦于是时成立，校长为王景禧，临沂人，清翰林。

　　辛亥革命的口号是“打倒满清帝制”，较之君主立宪又进了一步，同盟会中人提倡最力，其实非同盟会中人参加的也甚多。山东辛亥独立情形便是如此。一九○八年，法政学堂监督易为莒县庄心如陔兰，清翰林，与师范监督王墨仙合作。庄、王二人暗中已加入同盟会，秘密组织革命活动，而以丁佛言、周剑龙、赵心如等为中坚分子。清末登州总兵夏辛酉之子夏溥斋继泉在济，亦联为一气。师范学堂内有监督院，四围有垣，外不通风，常为党人秘密会议之地。师范学堂是时特设一体育专修科，黄县姜制中为专任教员，此科学生参加活动者极伙。

　　山东陆军除新军第五镇外，尚有巡防营，其营长称为统领，聂宪藩、孔庆塘等任之，其驻扎地方为济南、登州、沂州、曹州。济南省垣有机关曰巡防营稽查处，侦探长名张自新。有党人刘溥霖等十余人在商埠设有机关，在莱阳人于连三家中，为巡防营侦悉，夜间以兵围其宅，声言捕盗，革命同志蓝玉昌当时中弹死，刘溥霖、孙绍周、王鸣双、萧香坡等皆捆绑入防营。此十余人大半皆师范学生，学校监督王墨仙往索不得，高等审判厅、检查厅合组法庭审理。刘溥霖等供状，洋洋洒洒至数万言。开审时，地方人士旁听者至数千人，亦可见当时之民气矣。

　　山东抚院，原系明德王封藩之所，明亡后，乾隆年间又将青州衡王故宫花石运济，官廨屋宇，备极美丽，院内有名泉十余处，西南至东北角水池甚大，可以行船，水边有极幽雅精室一所，名为“杨烟芦雪之榭”。当江南各省风声鹤唳之时，法政、师范两校均受暗中军警之监视。法政教员丁佛言说孙抚院，文案楼辛木兆梓介见，谈话于精室，佛言备陈利害，娓娓千言，孙抚院颇为动容，但尚未有所表示。山东提学使为云南陈荣昌，是时王墨仙以山东教育会长兼优级师范学堂监督，与陈甚相得；总务科长为泰安赵心如，为学使所倚重。一日雨夕，王以校事见学使，谈久，雨适大至，遂作长谈，心如亦在坐，王因详陈中国大事及江南党人消息，陈亦未予反对，但云：“将与抚帅言之，我固不能赞成革命，亦不敢反对也。”说者谓后来山东独立之易，此两次之谈话颇有关系。

　　武昌已宣告独立，党军急攻南京之时，在济同人认为时机已到，秘密集会多次，于九月二十日公推代表丁佛言、周剑龙、杨明漪、王墨仙等五人，赴辛庄谒见第五镇协统贾宾卿，接见后，首由丁佛言等陈说利害及现下局势，贾绝未反对，只云：“已见抚帅否？”代表等答以“尚未见。”王曰：“抚帅无直接兵权，易与耳，今日之事，一言而决在明公矣！”贾乃慨然承诺，并许以亲往代劝抚帅，请其赞成，欢然而散。代表等辞出回城报告，无不大快。当即开会分头筹备，佥谓不宜太缓，缓则生变，决定于二十二日在谘议局大会场开会，宣告独立，并以电话告知五镇，其他乃无所通知，恐生枝节也。（谘议局即今日人民代表会议议场，宣统元年，中央设谘政院，外省全设谘议局，议长三人，一为济南杨毓泗，一为潍县于普源，一为沂州王景禧。）

　　二十二日午后，党人分别筹备，电话通知五镇及抚帅，是日午后三时开独立大会，党人陆续集合，到会者约万余人，贾宾卿偕孙抚帅如时而到，即在大会场宣布开会宗旨，丁佛言首先大呼：“举孙宝琦为山东都督，贾宾卿为副都督。”全场掌声雷动，并议定通电全国。又决定组织山东独立会，以夏溥斋为会长，即在会场后北楼下为办公室，党人欢呼“山东独立万岁”而散。散会后，师范学堂全体学生整队游行，山东独立大旗前导，集合于公园，演说独立之意义，欢声雷动。党人中坚分子又集合于溥斋宅中，议定次日开会，全体即刻剪发，星夜各校学生大半剪发，闻风兴起，极为顺利。并决定组织机关报，名曰“齐鲁公报”，即晚出版，以王墨仙为总经理，赵心如为总编辑，李子元为编辑，蔡春潭为外勤记者，李洗陈为庶务会计，二十三日即日出版，地址设在司家码头望远楼。

　　独立后，当晚孙抚召开司道会议于珍珠泉上珠泉精舍，旗籍大员都相对无言，枯坐数刻，相率散去；至有大哭者。只学使陈荣昌未去，孙抚曰：“情形如此，今日之事将何如？”陈朗言曰：“今日革命局面已成，我意只有电奏中枢，劝即退位，或可保全皇室。此为最后之一言，亦为最后之忠谏，公以为何如？”孙曰：“我们意见相同。”即于袖中出一电稿，陈曰：“我亦备有电稿呈阅。”遂共同酌定一稿，即夕发出，相揖而散。次日孙即出署，将印交于布政使胡建枢，后由余道则达暂时护理抚印，孙移住德国医院。陈于次日留函一封于办公室内，趁车去青岛，并外有一函致赵心如、王墨仙。略云：“我来济数年，与二公最相得，临别无所嘱托，我有铁公祠联一付，请将来为我悬挂祠内留为纪念，即烦墨仙代书何如？文曰‘风景佳美哉！明社虽亡，明湖尚在。’下云‘河山犹是也！铁公已去，铁人又来。’盖余自号铁人也。”云云。

　　十一月，袁世凯派张广建为山东巡抚，吴炳湘为巡警道。抵任后，即派警布机关枪于独立会门首，一面搜捕党人，党人一时星散。齐鲁公报对张、吴二人大肆抨击，并宣传党军势力，已触张、吴之忌。一日，王墨仙撰一联曰：“吴添一口只知哭，袁去上头便是哀。”登于公报，张、吴大怒，乃以捏造军情摇惑人心请革职法办等语电民政部，一面将报馆查封，将记者蔡春潭捕去。吴炳湘亲带武装警察数十人直到师范学堂办公室，谓王墨仙曰：“尔知大帅手谕乎？”王曰：“不知也。”即自靴筒中抽出一纸条，朱书曰：“齐鲁公报捏造军情，勾通土匪，摇惑人心，不法已极，着即查封，禁止发行，并将记者逮捕法办。”吴高声诵毕，又曰：“我已将该报查封矣，并将记者捕获，但编辑人在逃，尔为总经理，应负责任交出。”王曰：“我负全责，听候处分可也。”吴即立起曰：“然则尔须到警厅一谈，能即刻去乎？”王曰：“少停即到，请先回。”吴即趋出，愤愤而去。王乃至法政学堂告于庄心如、丁佛言，佛言曰：“看情形必已电民政部请示，似尚未奉到部文，故未敢逮捕，速速避匿为是。”庄心如亦大赞成。王乃送信于赵心如，令其即刻离济。是时学堂内聘有日籍教员曰丰田孤寒（字松岩），有住宅在商埠，往投之，叩门，丰田出，握手寒暄毕，日：“早知有今日矣！赵心如已赴天津，教员范明枢昨夕即来报告，一切情形我尽悉，已为留一住处，即在对门”此时友辈星散，只范明枢偕老仆陈福调查消息，夜深秘密报告而已。

　　当齐鲁公报未封之前，张广建、吴炳湘大备筵宴，约请地方人士宴于公园，党人乃于坤顺门途中抛炸弹一枚，炸吴炳湘未命中。

　　一九一二年元月元日，孙文在南京就任临时大总统，布告中外，称为中华民国元年。山东党人成立山东同盟会支部，组成临时省议会，以高密刘冠三、莒县庄心如、安丘王墨仙为议长。袁世凯派周自齐为山东都督，周字子廙，本曹州籍，宦居广东数世，袁之老友也，以其原为山东籍，乃以为山东都督。子廙先派人专函来山东征求议会意见，议会复函承认，周自齐于是以旧抚院为都督府，夏溥斋以乡谊关系表示协助，广东杨晟以外交老手任外交司，日照丁孔璋为巡警道，秘书则楼辛木、姚鹏图等，监司大员则由地方公推。此时同盟会在议会几乎全体一致，但只注重教育权，只要一个提学使，以王鸿一任之。布政使则莱阳王丕煦，劝业道则博山石金声，提法司则历城范之杰，一般翰林、进士、旧官僚、地主结成了团体，后来组成了共和党，后又改为进步党，以张公制、丁佛言、侯延爽等为首。同盟会则改组为国民党，以徐镜心、丁惟汾、庄心如、王墨仙、刘冠三、谢一尘等为首，称为国民党鲁支部理事。

　　烟台都督府与济南都督府的合并，省议会和政府双方议以王墨仙为代表，赴烟台商榷一切，烟台民党亦赞成让步取消都督府，山东政治始归统一。当时烟台党人全部来济，一致安插，于是省议会又改选，加入民党多人，以曹州张映竹为议长。庄心如辞职，任都督府秘书长。袁世凯就任临时总统，议会法颁布，山东省议会又改选，以共和党张公制为正议长。

　　（原载《山东近代史资料》第二分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