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民元唐绍仪内阁(2)

辛亥革命网 2021-01-18 12:30 来源:《学术研究》2013年第2期 作者:李吉奎 查看:

民国元年唐绍仪任总理的北京临时政府是中华民国第一届责任内阁,唐内阁存在的时间很短,历来对它的评价也不高。不过,在中国近代宪政史上它却具有重要意义。

  《临时约法》第五章第四十五条规定:“国务员于临时大总统提出法律案,公布法律及发布命令时,行副署之。”根据《临时约法》原则制订的《国务院官制》,更明确规定临时大总统公布法律、发表教令及其他有关国务的文书,须由国务总理或全体国务员副署。这一规定,大大限制了袁世凯的权力,如果没有相关副署,袁径自公布文书,便属越权违法,当然无效,这就是袁氏厌恶责任内阁制的关键。担任北京临时政府稽勋局局长的冯自由记述说,中华民国约法规定政府为责任内阁制,“少川既任国务总理,事事咸恪遵约法。袁世凯以每有设施,辄为国务总理依据约法拒绝副署,至不能为所欲为,深滋不悦。”[17]上述记载的可靠性,还可以从袁氏的一个部属的回忆中得到证实。唐在礼谈到袁氏蓄意赶走唐绍仪时写道:“我其时觉得唐为人很爽直。我亲自见过他和袁争论。争论起来,唐总是说:‘责任内阁凡事要对国家负责,自己任总理也要对国家负责’这一类的话。袁既不便反对,又没有适当的辞句回答,因此很不满意。我曾听到袁时常话里话外地对唐说:‘我们是没有几天好做的,这个位子早晚要让给你们的。’这就是说,你们不要抢了,早晚总会交给你们管的。他说的时候还带着意气。”[18]袁世凯从小即受封建主义熏陶,没有受过西方式民主政治的任何训练,从一个位极人臣的封建官僚突然成为共和国总统,角色转换很不自然,当然不适应。据《时报》1912年1月23日载称,“袁党赵秉钧、杨以德等运动北方官绅,拟俟满廷退位后,即组织临时政府,拥袁为大总统,如南方政府不取消,即拥袁为皇帝”,故在袁的头脑中,总统位子是从清廷接手过来的,应是和皇帝一样的“万岁”。因此,总理是臣仆一类的角色,要向他负责,不存在总理向国家负责的问题。这种认识,前述赵秉钧对魏宸组的讲话可证。在此背景下,责任内阁根本就无法正常运作,国务总理更不能安于位。府院之间的彻底决裂,是迟早的问题。

  那么,袁世凯是用什么手段使唐内阁夭折的呢?首先,是利用所谓比款问题,使银行团产生恶感,导致唐绍仪在经济上焦头烂额,进而使他在政治上失去信用,不败自败。

  唐内阁成立后,首先遇到严重的财政问题。不但北京政府需款孔亟,结束南京临时政府,也非大宗款项不可。唐绍仪在无法从四国银行团获得贷款的情况下,于3月14日与华比银行签订了100万英镑的借款合同,并拟续借1000万英镑。比款获得后,打破了四国银行团的垄断,反弹极为强烈。财政总长熊希龄也不赞成借比国小款。熊见银行团抗议,对唐更加不满,不断与唐发生龃龉,成为袁氏倒阁的一大助力。唐绍仪到京后,被迫宣布“取消比款”,向银行团“谢罪”。不过,在他发表的文告中,有“比款由周自齐与比利时银行代表订约,经大总统承认”字样。这些话,透露出借比款与袁的关系,责任并不在唐身上。[19]嗣后,银行团提出垄断中国对外借款,有“监督财政”等非常苛刻的条件。唐对此严词拒绝,声明中国此后借款,自有选择之权,无受四国限制之理。但唐因比款之事已受到列强的攻击,袁亦乐于假手列强来推倒唐氏。据载,“时袁之部下不利唐之功高权重,欲伺隙攻唐。袁亦阴纵之。故厥后遂有屡以比款攻唐之事。唐亦不欲仅求自白而讦袁之内幕,故始终二十余年不一置辩焉。”[20]

  借比款是周自齐经手且经袁世凯承认的,列强明知此事原委,却专以攻唐。所谓以比款用途攻唐之事,一是说唐将比款滥用,一是说用100万元收买孙中山,再一说是唐提供巨款为南京临时政府购买军火。在北、南政府经费军费支出浩繁、库空如洗的情况下,有此三项之任何一项,都不能为社会,尤其是舆论所接受。于此,唐氏不予置辩,因为此款项用途,袁氏一清二楚。黄远生通讯中所传“(银行团)不信任唐氏财政上之行动,以为任意挥霍。此次所借比款中有五百万元,由唐氏在上海取得者,一律用尽,故发生最近之结果。”此说即为袁氏所散布。分明周自齐是谈判人,偏偏又让“政界某君”放话称“其后乃由唐绍仪经手”,[21]袁氏如此散布当别有用意。其实,在北京库空如洗的状态下,袁氏怎能容忍此种行为?同时,在袁的强力之下,唐又如何能做到这一点?对唐氏来说,钱用到哪里去了,袁氏最明白;收支既有底账可查,又何必澄清?何况唐深识袁氏为人,澄清又有什么好处?

  至于比款由唐氏交孙100万元之事,1912年3月间报界宣传,日有数起。章太炎曾致函孙中山询问,孙答以此谣乃思乱者“欲试其鬼蜮”,“不足当识者一噱”。北京《中国日报》、《国民公报》亦称孙“私攫比款50万,以30万饷同盟会”。朱芾煌等在4月20日、21日将上述情况转电孙及同盟会本部,孙致函作答,内谓:“‘私攫比款’尤为无稽。该报造谣,本不值辩。既承兄等垂询,谨此奉复。”孙在答记者问时,也一再回答关于在南京时是否收过100万比款之问。他为此致电唐绍仪,请其对此谣言予以澄清,唯电未达而唐已离京赴津。6月29日,孙致电袁世凯、国务院等。告以“报纸喧传,文私受比款百万。比款用途,财政部有底账可查,请详细宣布,以昭大信。此事为国家名誉,政府信用,国民道德所关,政府应有明白宣布之责。如文受贿之事果确,国法具在,甘受不辞。倘实为少数私人凭空捏造,更岂能让其逍遥法外?”“要之,比款用途既为国家经费,政府应有宣示于国民之责,请财政部将前后用途,正式通告全国,以全国家信用”。[22]7月1日,袁氏复电称,“近日南北报纸,言论庞驳,凡所讥弹,恒逾常轨。执事毁家为国,中外人士共见共闻。乃一二报馆,辄复信口雌黄,造谣误众,殊失言论之责。已交内务部分谕各报馆格外注意,并交财政部迅将比款用途底账详细公报,以息浮议而示大公。”同时,陈锦涛、财政部、唐绍仪也分别复电,证实孙中山并无收受比款之事。[23]事情至此,可说孙中山被诬一事业已澄清。但是,谣言的出处在哪里呢?造谣者便是袁世凯本人。

  《张謇传记》作者刘厚生说:唐绍仪将比款挥霍殆尽,“此是我国政治内幕个人的秘密行为,除袁世凯外,任何人不能得知。”他认为,此事之传出,是由袁世凯向英国人(银行团领袖)泄漏,英国人再告报馆,“世凯之此行为,就是借刀杀人之故技”,旨在使唐在外人心目中失去信用,如果唐在外人心目中信用破产,也就无法从银行团借到钱。既无从筹款,左支右绌,这个内阁当然也就无法存在下去了。《张謇年谱》记张致汤化龙函称:“比款之用,夫岂得已,正其代项城受过也。吾党中不明此中关键,迫之过甚,铤而走险。”[24]这些话,说明比款之用途,实出于袁之指示,责任不在唐绍仪。然而唐既不想与袁决裂,也就难以给各方满意的答复。唐既代袁受过,其本人也就成了袁的牺牲品。

  有关唐绍仪将比款部分用来给南京临时政府购买武器一事,也是出自刘厚生书中,可以说是独家秘密。据说,有一项秘密事件,为任何官私文书所不载,而久居京津的人,当时皆耳熟能详,这就是临时政府陆军部长黄兴,向德商某洋行订购德国最新式武器之事,其价额总值在300万元左右,而所付定银,则在总额50%以上。原订6个月交货,为袁世凯所侦知,将该洋行买办秘密诱至北京,且不惜巨资,令其唆使该洋行将此项军械,悉数改运天津交货。又说,他与该买办(广东人)有一面之缘,此人后来在天津落籍,托庇于北洋军阀,不敢回南方。刘的结论是:既无人为之证明,就不免令唐绍仪受到更大的嫌疑。[25]刘氏这段话,因为是他亲闻,所以言之凿凿,不易否定。不过,笔者极怀疑此项军火之订购系用比款交付,理由有三,申述如次:(一)根据1912年7月30日南京临时政府公布的《南京财政部收支报告》,南京临时政府收到华比借款4552914两1钱5分(规平银),注明:“原借100万镑,续借25万磅,合计借125万磅,南京政府仅收到规平银4552914两1钱5分,其余均由北京政府收用。另行报告。”由此可见,唐绍仪提供给南京临时政府的比款数目清楚,并无挥霍;账目明白,并无用比款订购军火等见不得人之事。(二)吴相湘记载否定了刘厚生所记订购军火之经费来源。在《孙逸仙先生传》中,指陈系由大仓组提供的苏路借款300万元,以作向德国购买军火之用。不幸这项军火运到中国时,政权已转移到袁世凯手中。[26]吴书未说明资料来源,当是有据。(三)笔者认为,此项军火订购,款项来自苏路借款,可能性较大。苏路借款成立于1月26日,共300万日元。此时清廷尚未退位,南方有北伐之必要,急需军火。而比款成交于3月,该款划交南京方面时,临时政府面临裁撤,该款当是用于结束该政府的。更何况新设的留守府要务是作遣散军队工作,黄兴亦亟亟焉图卸仔肩,绝无用比款购械之必要。后来该项军火被袁氏设计运往天津起岸,由于统一后外债由北京临时政府偿还,黄兴等人也就不便过问了。故订购德械之事,应与唐交比款无涉,不宜混为一谈。但应当指出,袁氏编造唐绍仪使用比款的种种恶名,确实让唐氏不容于外人。这就成为袁氏倒阁的一个重要手段。

  其次,袁氏怂恿、支持赵秉钧、段祺瑞、熊希龄等人不配合唐绍仪的工作,架空内阁总理,且不断地对唐进行“摔打”,直至逼唐出走。

  唐绍仪内阁既是一个混合型内阁,正确的用人原则是“新旧参用”。唐曾提出“民国用人,务贵新不贵旧,苟不至新人物无可搜求,或非旧人不能维持现状之事,决不可沿用旧人。”[27]而袁氏则命令各总长:“官制虽改,断不能全换新手,仍当照前委任,或略更调而已。”[28]这样,内务、陆军、乃至财政、交通等部,均大量任用旧官僚,排斥临时政府解散后从南京来的官员。赵秉钧甚至表示,“唐如果能站得住,我们就站不住”。[29]召开内阁会议,赵从来不参加,遇事都在会议之外与袁商量定夺;而对会议决定,则往往从旁横生枝节或肆意修改。赵秉钧乃袁氏心腹,他的意见当然体现了袁的旨意,如此一来,对赵氏之专横,唐亦无可奈何。而熊希龄自任职之后,即与唐意见相左,后又因比款问题造成彼此无法共事,史称:“因借款问题,党议繁兴,财政总长熊希龄与唐构怨,进欲排之。”[30]陆军总长段祺瑞作风更为专横,任其心腹徐树铮为秘书长兼军学处处长,徐为人处世较段有过之无不及,代拆代行,目无余子,部务更非唐所能过问。上述这些人,在袁氏的指挥下竭力破坏责任内阁制,反对唐绍仪等人划清府院权限的主张,而以奉令承教于大总统为宗旨;他们还主张国务员可以“单独行动”,不必顾及国务员为有机之整体及相关决议的权威性。至内阁会议商讨各项政策,他们的意见与同盟会阁员也常处于对立状态。与此同时,袁氏与统一党、共和党也积极配合,策动参议员准备参劾唐氏。熊希龄则动辄以辞职相要挟,他甚至被反唐人士内定为“候补总理”。种种情况表明,至此唐内阁实在已难以为继。而袁唐最终决裂,则由任命王芝祥为直隶都督被袁所否决一事表现出来。

  在任用人员上玩弄权术,使唐绍仪面对社会各界无以自解,是袁倒阁的最后手段。按据陈灨一《睇向斋忆往》称:“盖绍仪尝以一纸示项城,则某人筅某部、某人督某省,项城佯诺,而恶其挟势自重。有迫绍仪践约者,绍仪无辞以应,偶语赵秉钧,微露项城食言而肥意。秉钧宿忌绍仪名位出己上,早思乘隙倾之,累向绍仪进甘言,绍仪不审其诈,率尔告之。秉钧遂发覆,项城大恚,于绍仪入商政事,怒以目,讽以词,继以国会弹劾之声洋洋盈耳。绍仪知不可留,朝提辞表而夕被襆出都。世人但知袁唐反目基于比款,复为争持用人。而未知秉钧以计中伤也。”[31]上述记载对造成袁唐决裂的原因,可备一说。不过,此说无法推翻王芝祥直督改委问题是袁唐决裂导火线的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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