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天瑜:尽瘁辛亥首义史的贺觉非先生(2)

辛亥革命网 2020-05-28 13:37 来源:《月华集》 作者:冯天瑜 查看:

我在寻觅钻研辛亥武昌首义史的升堂人室之径时,经由先父的朋友张云冕先生介绍,于1980年初结识长期从事辛亥革命史料捜集整理工作的贺觉非先生。

  贺先生一方面放手让我独自撰写书稿,一方面又多次详谈他所熟知的首义掌故,并悉数拿出他多年搜集的辛亥革命史资料。我由此得知如下情节——

  第一,70年代末期,我在广为阅览辛亥革命史论著时,曾读过《光明曰报》史学栏60年代初期刊载的署名“扬苏”“扬樵”的文章《试论自立军事件》和《辛亥革命武昌首义文献论略》,留下颇深印象,尤其钦佩后文占有材料的广博,但不知扬氏为何许人,曾向同道探听,也未获所以。而现在贺先生交给我的材料中,便有此二文,于是我即兴询问二文作者何人,贺老呵呵大笑曰:“扬苏、扬樵,即老夫贺觉非笔名也!”他进而解释说,60年代初,他正戴着“右派”帽子,即使摘了帽子也是“摘帽右派”,哪里够格到《光明日报》上发表文章,于是以夫人名义投寄文章,署名“扬苏”“扬樵”。谈及此事时,贺先生夫人杨正苏老师也在场,笑得合不拢嘴。杨老师是四川人,为清代嘉道间名将杨遇春(1761-1837,四川重庆人)后裔。杨老师数次向我谈及英武的先祖时,眉宇间都流露出骄傲的神色。

  第二,贺先生交给我的他手撰的种种笔记,大都纸质粗劣,有的竟是60年代的香烟盒,上面写着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甚难辨识。杨老师特为解释道:“我解放前当小学教员,解放初离职,照料老贺生活。当时老贺一月90多元,两人满好过。1957年老贺被打成右派,工资减半,我又没有收人,生活很困难。1960年前后,买一本笔记本、一沓稿纸都得从牙缝里挤,没得法,老贺就到处拾废纸,捡香烟盒,充作资料卡片用。”这便是贺先生给我的一大沓灰黄色、浅黑色纸片的由来,上面记载着50年代末60年代初贺先生跋涉(这里用的是“跋涉”一词的本义,即徒步行走,因为贺先生那时没有钱搭公共汽车,多为步行)于武汉三镇间,到熊秉坤、杨玉如等首义参加者家中采访的内容。杨老师还告诉我:“反右时挨批斗,‘文革’中游街、抄家,老贺别的都不担心,就怕这些资料损失了,要我想天方、设地法保存好。我也真是这样做的,家里别的什物我都不管,唯独这些破本子、小纸片,我是一本本、一张张收藏得严严实实。现在可好了,这些本子、纸片可以交给冯老师写进书里去了,我的心愿也算了却了。”杨老师每次讲起这一话题,总是眼圈发红。贺先生在一旁却笑嘻嘻地说:“你看你,又多愁善感了吧!现在应该高兴,你保存的材料得见天日了!”

  面对着这等来历的资料,面对着如此善良、坚毅的两位老人,我的心震颤起来,暗自决断:困难再大,也要把这本书写好!

  我的学术工作辟有两线,一为文化史,一为湖北地方史志,而且前者为主,后者为辅,故不能以较多的时间精力投人“首义史”写作,1981-1982年,时断时续,往往是贺先生催促得急,进度稍快,否则进度甚慢。当此之际,贺老于1982年11月18日因心肌梗死辞世。第二天,省政协文史办公室通知我,我立即赶至贺家,泪流满面的杨老师握住我的双手说:“老贺的最大心愿,就是首义史出版。以后就辛苦你冯老师了!”我默默地承接了这位没有后嗣的老人的企望,此后果真加快了撰写的速度,终于在1984年9月完成40余万言的《辛亥武昌首义史》,1985年9月,以贺觉非第一署名、我为第二署名的该书由湖北人民出版社出版,1988年该书获武汉优秀社会科学著作一等奖。我先后给杨老师送稿费、样书和奖金时,因无子女而晚景尤显凄清的杨老师总是喃喃地说:“老贺,老贺,您地下有灵,也该安心了!”

  应当说明的是,1984年成稿、1985年出版的《辛亥武昌首义史》的文本,1982年逝世的贺老未及亲览。虽然在写作中我曾就一些问题与贺老磋商,但不一定都取得一致意见,而我便先依己见写出再说,本拟留待全稿完成后再同贺老逐一讨论,而因贺老骤逝终于失去这种机会。现在读者看到的《辛亥武昌首义史》的若干论断,如湖北革命团体的肇始应为花园山聚会,而并非之后的科学补习所;汉口宝善里机关失事时间为1911年10月9日,并非10月8日;打响首义第一枪的是程正瀛,而并非熊秉坤;1911年10月10日率先起事的是城外辎重队,而并非城内工程营;早在1911年4月至6月,党人已有举黎元洪为都督之议,首义后黎任都督并非纯属偶然,等等,均与贺老意见相左。这些结论是我广为占有各方材料,加以比较分析之后获得的,虽与贺老一向观点有别,也只能依“吾爱吾师,吾尤爱真理”的宗旨处置了。相信贺老在冥冥之中,会理解这种做法。

  在与贺先生交往的两年间还逐渐得悉他的生平。现以《湖北省志•人物志稿》的《贺觉非传》为线索,结合自己的见闻略记其事迹。

  贺觉非(1910—1982),字策修,湖北竹溪县丰溪人。幼年喜读史部,后入武昌中华大学,未毕业即任武昌三楚中学历史教员,不久入中央军校10期学习。1934年,随军委会参谋团入川,任参谋团政训处科员。后调刘文辉部,1940年随军入西康,沿途留心考察形胜人文,成七言绝句百数十首,对山川隘要、民生疾苦多有记述。后又博征文献,撰《西康纪事诗本事注》一卷,重庆史学书局出版。次年任理化县县长。实地勘查山水物产,探访藏胞、高僧、老吏,搜集民俗轶闻,又遍读四川地方志,于1944年修成《理化县志》。足见贺先生探访、记载地方史事的努力,始于青年时代,这是对中国史学一种优良传统的承袭。贺先生1949年后成为辛亥武昌首义史料捜集整理最有实绩者,确非偶然。

  抗日战争胜利后贺先生回湖北,任汉口市政府秘书、三民区区长。1947年任竹溪县县长。1949年任新编118军少将高参,随军到成都,参与筹划该军起义。118军起义后,中国人民解放军将领贺龙、王新亭、胡耀邦曾宴请118军军长邓锡侯等高级军官,贺先生在座。80年代初,贺先生与我闲谈时说,当年在宴会席间,贺龙在得知贺觉非的姓名后,专门走到他身边,拍着贺先生肩膀说:“老弟,姓贺的不多,你要好好干!”贺先生还几次对我说,1949年成都宴会上的国共两方面人物,如邓锡侯、贺龙、王新亭等,均已作古,现今在世的只剩胡耀邦同志和贺某人了。贺老为此不胜唏嘘。他十分感佩耀邦同志主持中组部时平反冤狱(包括改正右派)的雄才大略,几次对我说,“首义史”印行以后,一定要赠送耀邦。但贺老终于在"首义史”成书之前仙逝;1985年《首义史》出版后,我也曾经想到赠书耀邦同志,以了却贺老遗愿,但因朝野远隔,不便打扰而搁置下来。耀邦同志又于1989年辞世,贺老的赠书意愿终成永远的遗憾。

  1950年初,贺先生参加中南军政大学学习。1953年结业后回武汉,任湖北省人民政府参事室研究员,这是对起义人员的惯例安排,而贺先生认为自己正当盛年,还可做些实事,于是主动争取到中南工农速成中学、华中师院附中任历史教员。1956年,贺先生被邀为省政协第二届委员,受命捜集整理辛亥武昌首义资料,由此开始他孜孜不倦的辛亥首义史研习工作,遂有前述种种事迹及80年代初与我的一段忘年之交。

  1977年以后,贺先生相继担任湖北省政协第四届委员,中国国民党革命委员会湖北省委委员、省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委员、省地方志编委会编委、中国地方志协会常务理事、武汉地方志编委会编委、省志人物志顾问。值得一提的是,贺先生以丰富的修志经验和渊博的湖北地方史知识,对湖北省、武汉市地方志的修纂工作多有贡献,这是省市方志界的一致评价。贺先生编撰多年,原拟作为"首义史”附录的《辛亥武昌首义人物传》上下两卷,经王岐山整理,1983年3月由中华书局出版;同年,省地方志办公室刊印其所撰《辛亥湖北人物传》。惜乎这些著作连同《辛亥武昌首义史》,都是在贺先生作古之后方陆续面世的。但这位诚挚勤勉、放达乐观的老人以心血投入的武昌首义资料捜集整理及研究工作,以其切实的、不可替代的价值,必将随辛亥首义这一光辉的史事一同为后人所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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