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天瑜:明清之际四杰学术“近代性”考略(3)

辛亥革命网 2018-07-27 09:03 来源:武汉文化遗产网 作者:冯天瑜 查看:

明清之际,早期启蒙思潮萌动,昭显中国文化走出中世纪的内生趋势,表明中国文化近代性的获得并非全然外铄,而是19世纪中叶以降,东渐之西学与中国17世纪前后自发的早期启蒙文化相激荡、相汇合的结果。

  归结起来,夫之史观的理性主义特征主要表现在如下几个方面:

  第一,反对主观臆断,提倡“征之以可闻之实”。恩格斯指出,在英国启蒙思想家培根看来,“感觉是可靠的,是全部知识的泉源。全部科学都是以经验为基础的,是在于用理性的研究方法去整理感官所提供的材料。归纳、分析、比较、观察和实验,是这种理性方法的主要形式”。稍晚于培根的中国的王夫之,也有这种类似的唯物主义观念。

  第二,反对蒙昧和迷信,发挥理智的作用。王夫之的这种思想,与 18 世纪英国的启蒙思想家洛克颇相类似。洛克也认为哲学应以理智为依据。第三,反对超时空的史论,提倡历史主义的史学评论。夫之别开蹊径,能从历史发展的过程中论史,主张史评应将人物事件摆到一定的历史范畴中加以考查,带有相当鲜明的历史理性主义色彩。第四,在夫之的史学体系里,历史不再是芜杂混乱、捉摸不定的,而是有趋势、有规律的必然发展过程。

  尽管夫之信奉历史进化论,但他并没有把历史简单归结为新与旧的递嬗交替,他从事实本身意识到,历史前进的过程是复杂的,一个新制度的产生,必然要在旧制度的母体内孕育许久,而一个旧制度也会在新制度中残存长时期才能根除殆尽。夫之指出,“郡县之法,已在秦先。秦之所灭者六国耳,非尽灭三代之所封也”。这就是说,郡县制并非在秦代突然降临,而是早在战国已逐渐生长。他又说“:封建之在汉初,灯炬之光欲灭,而姑一耀其焰。”这里又指出,封建制虽在秦代已经废除,但到汉初又有回光返照。如此论述历史进程,确乎是丰满而深刻的,显示了朴素辩证法的光耀。总之,就理性主义历史哲学的庞大、完备、深刻而论,王夫之在中国文化史上是超越前辈的,正如谭嗣同所云:

  “五百年来,真通天人之故者,船山一人而已。”

  诚哉斯言!

  民主主义政治理念之先路:黄宗羲对近代政治思想的重要贡献

  自宋明以来,随着商品经济的发展、重商主义的张大、市民阶层的成长,由程朱理学所代表的礼教分化出带有个性解放意味的陆王心学,至明代中晚期,反映市民意愿的泰州学派显出异端倾向,何心隐、李贽等辈发出对君权和孔圣人的微词,而江南士人以书院结社形式,品议朝政,不以朝廷之是非为是非,一种挣脱君主专制的思想在潜滋暗长。这种思想可称之“新民本”,它既承袭《左传》《孟子》的民本主义,又隐然对民本传统有所突破;这种思想还汲纳了汉唐以来仲长统、阮籍、嵇康、无能子、邓牧等带有道家自然无为意趣的“非君论”“无君论”,又扬弃其无政府和反文明倾向,而将新的市民诉求铸造成一种较有历史文化渊源的理论形态。而这种“新民本”的代表作是明末清初黄宗羲的政治哲学论著《明夷待访录》。

  一种流行说法是,中国没有民主传统,民主主义全然是近代从西方传入的舶来品。与之相对应的反论是,民主思想中国先秦已有,《尚书》的“民为邦本”,《左传》的“不死君难”,《孟子》的“民贵君轻”即是。这两种极端之论都失之偏颇。

  首先,先秦即有民主思想之说不能成立。周秦之际的时代主题是走出宗法封建故辙,建立君主集权政治。法家推崇极端的尊君抑民论,而儒家也主张天下“定于一”,这个一天下的人格代表便是君,儒家不主张极端的尊君抑民论,其民本主义多有限制君权的议论,教导君主重民、恤民,但通观民本论,未见反对君主制度、实行民治的主张。民本主义谴责的对象限于昏君、暴君,如夏桀、殷纣之类(甚至不承认桀、纣为君,而视作可逐可诛的独夫民贼),却从整体上维护君主政治。为君主谋划长治久安之策,是民本论者的基本使命,从孟子与滕文公、梁惠王的对话可以清楚看出,孟夫子所宣讲的仁政、王道,都是劝导君主不要杀鸡取卵、竭泽而渔,从先秦到唐宋,儒生一直与君主共研“何为则民服”,而全无授民以治理之权的意味。民主主义包含“民有、民享、民治”三个缺一不可的方面,而民本主义可以抽象地容纳“民有”“民享”(如《吕氏春秋》声言“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但民本论却绝未给“民治”留下空间。在民本主义体系中有发达的“治民术”,“民治”却缺如。而一旦“民治”失位,“民有”“民享”必然落空。先秦以降的民本主义是中国传统政治学说较具人民性的部分,其重民、恤民思想至今仍有教化价值,但民本主义并非民主主义,而只是君主主义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它反对暴君、批评昏君,期待明君,而明君仍是专制君主的一种形态。因此,称先秦以降的主张“仁政”“王道”的民本论即为民主主义,不能成立。

  其次,称中国断无民主传统,民主主义全然是 19 世纪中叶以后来自西方的舶来品,则陷入另一种偏颇,此说无益于今天中国的民主建设,因为它截断了民主主义的民族文化根脉。

  事实上,《明夷待访录》以鲜明的态度宣布告别秦汉以下的君主专制,又隐约暗示走向近代民主政治的趋势。体现在如下要素:

  1.超越传统民本思想只谴责暴君的设限,赞扬“古之君”(“公天下”时代的尧舜禹),普遍谴责“今之君”(“私天下”时代的全体君主),高唤“为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已矣”,空前决绝地否定秦汉以降的皇权政治。力倡“天下为主,君为客”,直逼主权在民的民主理念(原君篇)。

  2.破除沿袭 2000 年的“君主臣奴”论,倡导君臣皆为天下苍生服务的“君臣同事”论;又解构君臣如父子的观念,指出父子是先天的血缘关系,君臣则是后天的契约关系,是在“为天下”这一前提下结成君臣共同体,君主若不能“为天下”,臣可视君为路人。出仕者“为天下,非为君也;为万民,非为一姓也”,当官为政是做民众公仆,而非君主奴才(原臣篇)。

  3.消解政治权力世袭制,力倡发挥选贤而出的宰相的功能(置相篇), 抨击绝对君权的派生物——宦官干政(奄宦篇)。

  4.法制当以天下为本位,称颂“固未尝为一己而立”的三代之法为“公法”,秦汉以下作为帝王之具的法为“一家之法”,此种“不欲其遗于下,福必欲其敛于上”的后世之法,是“非法之法”,这样的法愈繁密,“天下之乱即生于法之中”(原法篇)。

  5.超越传统民本思想“庶人不议”“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的设限,主张学校议政,“天子所是未必是,天子所非未必非”,应当“公其非是于学校”,以制衡朝廷把持舆论,使学校及士子参与政治,“必使治天下之具皆出于学校”(学校篇)。

  6.突破商鞅、韩非倡导、秦汉以下列朝实行的“事本禁末”“重本(农)抑末(商)”传统,主张“工商皆本”(财计篇),昭示新兴市民阶层发展工商业的诉求,为此提出“重定税则”“废金银、通钱钞”等发展商品经济的赋税制、货币制改革思路。

  《明夷待访录》或鲜明或朦胧地昭示的路向是,从农本型自然经济迈向工商发达的商品经济,政治上从“君治”通往“民治”,这些诉求显然具有近代色彩。而黄宗羲著此书之际,西方近代政治经济学说尚未传播到中国,耶稣会士当时仅向中国介绍西洋科技和宗教,黄氏拥有的学术资源基本上是中国本土的——因袭并变通先秦以降的民本思想,扬弃两汉魏晋隋唐宋元带有道家色彩的无君论、非君论,直承中明以来党社议政之风及市民文化的精髄,综合创作于《明夷待访录》之中,显现了中国本土文化自生的“近代性”趋势。

  追随《明夷待访录》之后的有唐甄(1630-1704)的《潜书》。顾炎武、王夫之、傅山、张岱、吕留良等也有类似阐述。他们共同构成明清之际一个规模不大却颇有深度的“新民本”思想者群体。

  近代的回响

  由于明清之际历史条件的限制,《明夷待访录》之类论著被排斥在主流文化之外,长期遭到禁毁,黄氏之书题名冠以“待访”,类似的李贽书称《藏书》《焚书》,唐甄书称《潜书》,都表明具有早期“近代性”的思想在近代前夜的中国深受压抑,难以流播发扬。然而,它们埋伏于 17 世纪,影响力则发皇于 19 世纪末、20 世纪初。

  近代中国民主主义运动既得自西方近代政治理念的启迪,梁启超谓“卢孟高文吾本师”,将提出“人民主权”论、“社会契约”论的法国启蒙思想家卢梭,作“三权分立”设计的另一法国启蒙思想家孟德斯鸠称为自己的导师,与此同时,中国近代民主主义者又承继“晚明遗献”的早期“近代性”思想,还是那位梁启超说:“我们当学生时代,(《明夷待访录》)实为刺激青年最有力之兴奋剂。我自己的政治运动,可以说是受这部书的影响最早而最深。”近代启蒙思想家宋恕刊刻《明夷待访录·原君》,在江浙形成借助《明夷待访录》传扬维新主张的团体。郑观应撰《原君》,直承《明夷待访录·原君》;刘师培编纂《中国民权精义》,内援黄宗羲《明夷待访录》,外证之卢梭《民约论》,《明夷待访录》为“中国《民约论》”之说大为流行。孙中山也是《明夷待访录》的崇奉 者,他组建的兴中会 1895 年在日本横滨刊印《明夷待访录》第一、二两篇“原君”与“原臣”。孙氏给自己的同志和日本友人赠送条幅,写得较多的除《礼记·礼运篇》的“天下为公”外,便是“原君”与“原臣”。清末有人称,“民权之说入,而黄梨洲奉为卢梭矣”。另外,李贽、顾炎武、王夫之、傅山、唐甄、吕留良等明末清初思想家也被中国近代政治改革者、思想启蒙者视作精神先躯,近现代科学家则从徐光启、方以智、徐霞客那里吸取营养。

  清末维新人士在向国人宣传“民权”“立宪”之理想时,曾大力借助《明夷待访录》,其思想在中国近代政治和文化运动中所发挥的继往开来、汇通中西的枢纽作用,昭示着其确乎包含着某种近代性基因, 不仅为转型时代,也为今人提供了宝贵的借鉴资源。

  中国近代文化并非单单取法西方,其资源还来自于中国的文化传统,尤其是明清之际的早期启蒙思想,而徐、黄、顾、王等学术四杰,则是提供本土资源的突出代表。黄宗羲们在日落的“明夷”之际书写的早期启蒙文字,等候未来的觉醒者访问(“待访”)。200 多年后,终于等候到知音的拜谒,而前来就教的,不是某一个“圣明之君”,而是近代中国亟求社会变革与进步的一代民主主义者。

  冯天瑜先生的补充说明:

  《文化纵横》推介拙文,当深谢之。不过,"黄宗羲问题"(《文化纵横》的原标题中语,编者注)是一规定性短语,指黄氏在《明夷待访录》中提出的一个财经问题,拙文并非议此,而是评介黄、顾、王的社会政治思想和徐光启的科学思想。拙文要旨在于:科学、民主乃普世价值,并非专属西方,中国传统文化中也包含这类资源,我们不应忘却,而应将其作为与输入的德赛二先生相互比配、相互支持的内生资源。那种民主制度、民主思想全然是西方舶来、中国自在其外的说法并不符合历史实际。这种说法由两个极端发出:一者力主向西方学习,一概抛弃中国传统;一者意在阻挠民主在中国实行,认为君主专制(现代表述乃"新权威主义")是"中国特色",中国人只有承受此种特色的宿命。故发掘并弘扬黄、顾辈的新民本思想,是今日的一项有针对性的工作。故发掘并弘扬黄、顾辈的新民本思想,是今日的一项有针对性的工作。

  本文原刊于《武汉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4期,原题为“明清之际中国文化的近代性转向——以明清学术四杰为例”。篇幅所限,注释从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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