愤悱·讲画·变力——对外反应与中国近代化(2)
辛亥革命网 2011-03-14 00:00 来源:中华文史网 作者:章开沅 查看:
因此,魏源谋求人心“违寐而觉”,实即整个民族的觉醒。他不仅主张“去伪,去饰,去畏难,去养痈,去营窟”;而且主张向西方学习:“因其所长而用之,即因其所长而制之。风气日开,智慧日出,方见东海之民,犹西海之民。”(魏源:《海国图志·筹海篇》。)“风气”与“智慧”实即民族的文化氛围与文化素质。愚昧的民族很难实现整个民族的觉醒,也很难有效地抵抗外来侵略,因此便需要启蒙(“祛寐”)与反思,把人民的觉悟与智慧提高到一个新的水平。“时乎时乎,惟太上能先时,惟智者能不失时;又其次者,过时而悔,悔而能改,亦可补过于来时。”(《道光洋艘征抚记》(下),《圣武记》。)“过时”就是落后于时代,悔就是醒悟,改就是去弊存利,革故鼎新。这样,魏源从愤悱出发,通过提出“因其所长而用之,即因其所长而制之”这一光辉的命题,已经把对于外来侵略的反应从感情层次提高到理性层次,并且已经接触到近代化这一伟大的历史任务。所谓“亦可补过于来时”,就是希望中国在未来的岁月赶上西方先进文明的步伐。
我们说愤悱通向感情与理智的结合,这决非是望文生义,因为魏源在《默觚》中提出的“才情”一词,也是主张感情与理智的结合。他认为:“才生于情,未有无情而有才者也。慈母情爱赤子,自有能鞠赤子之才;手足情卫头目,自有能捍头目之才。无情于民物而能才济民物,自古至今未之有也。小人于国、于君、于民,皆漠然无情,故其心思智力不以济物而专以伤物,是鸷禽之爪牙,蠭虿之芒刺也。”(《默觚下·治篇一》,《魏源集》上册,第35页。)魏源所说的情不是单纯的感情范畴,尽管他举的是慈母、手足的例子,但已提出“于国、于君、于民”这样的社会责任感前提,而在这一点上“情”与“愤悱”便是相通的,其本身也带有理智的成分,而且已经进入伦理范畴。魏源的这些精彩议论,使我们想起比他晚生44年的日本维新思想家福泽谕吉,后者在其名著《文明论概略》中曾提出与“才情”遥相对应的“智德”一词。福泽谕吉认为:“智德必须相互依赖才能发挥其功能”,并且更加强调智的重要作用:“智慧不仅能增加道德的光辉,而且还能保护道德,消灭罪恶。”福泽渝吉比魏源离开传统的道德中心主义更远,他的“智德”论与“脱亚论”一同推动了明治维新的进展。由此也可以使我们进一步认识魏源泛释“愤悱”、“才情”二词的社会历史意义。
当然,在19世纪40年代,魏源与其阶级本体之间的思想差别还只能说是大同小异,而且当时这些为数极少的维新思想先驱者是相当寂寞的。“月前孤唳为谁哀,无复双栖影绿苔。岂是孤山林处士,只应花下一雏来。”(魏源:《悼鹤》,《魏源集》下册,第838页。)他们心灵痛楚的浓郁与深沉可想而知。但是,他们的沉潜思考与孤独呐喊在稍后的岁月里逐渐产生影响,而且引发了中国走向近代化的维新潮流,其结果便是戊戌变法与辛亥革命。关于这一统绪关系,王韬的《扶桑日记》曾有明确表述。1879年王韬访问日本时,著名学者重野安绎称赞他对海外情况的了解比魏源深切;王韬回答说:“然‘师长’一说,实倡先声,惜昔日言之而不为,今日为之而犹袭皮毛也。”重野安绎则认为:“魏默深血性人耳,得先生继起,而后此说为不孤耳。”实际上,继起者也并非只有王韬一人,还有冯桂芬、郭嵩焘、薛福成、马建忠等一批先进知识分子,而对于后起的康有为、严复、梁启超、孙中山等人来说,王韬这一代人也无非是进化序列的中介层。
与魏源、林则徐等发其端绪的进步潮流相对立的,是在朝野都占统治地位的顽固守旧潮流。外来侵略的刺激、未能促使他们走向警醒、省悟与革新,而狂热的民族情绪反来淹没了他们有限的理智。以其中代表人物大学士倭仁为例,他在1867年春上奏反对设同文馆,认为国家“所恃读书之士,讲明义理,或可维持人心。今复举聪明隽秀,国家所培养而储以有用者,变而从夷,正气为之不伸,邪氛反而弥炽,数年以后,不尽驱中国之众咸归于夷不止。”(《筹办夷务始末》(同治朝)第47卷,第24页。)这些守旧势力的指导思想就是:“立国之道,尚礼义不尚权谋;根本之图,在人心不在技艺。”对于他们来说,无论是魏源倡导的“师夷制夷”,还是以后流行一时的“中体西用”,都是“变而从夷”之邪说,至于康有为等人提倡的维新变法,竟然敢于要求变千百年祖宗之成法,那更是大逆不道。这股顽固潮流,到义和团运动时期更发展到极端,变成仇恨一切外国人和外来事物的笼统排外主义,支配其行动的是狂热的仇外情绪,已经毫无理智可言。早在20世纪初年,有些民主革命的先行者已经看出症结之所在:“彼无意识之排外虽甚剧烈,其发念不过从耳目接近之忿恨点而起,而非从爱国心之点起。故虽讲尊亲之学深厚如徐桐,尚不知割台湾、租胶岛、借旅顺广(州)湾为何物,惟使馆市街有侵其府第一寸土者即忿忿不能平。适拳民亦妒教士之势横,两盲同意,二聋联盟,遂决欲铲除东交民巷使馆,及烧毁四牌楼教堂,以为如此外人即可莫予毒。呜呼!此即挟民族主义之国民举动乎?扶清者,仅扶东交民巷及四牌楼;灭洋者,仅灭公使馆及天主堂,如此彼尚知国家国民为何解乎!”(《箴国民》,1903年5月8日《苏报》。)“两盲同意,二聋联盟”的说法虽然过于尖刻,却道出了丧失理智的笼统排外主义的真谛。劳苦群众与统治者本来是对立的阶级,可是在瓜分惨祸迫在眉睫与仇外情绪空前高涨之际,却在一定时期内走上一条道,轰轰烈烈的反帝斗争遭到扭曲的命运。这就是两个世纪之交发生在中国大地上的民族大悲剧,而又从反面验证了魏源半个世纪以前提出的“愤悱”二字的深刻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