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之洞及其《劝学篇》(2)
辛亥革命网 2011-06-14 00:00 来源:光明网 作者:冯天瑜 查看:
1898年6月11日,光绪皇帝诏定国是,变法运动进入关键时刻。6月16日光绪帝召见康有为以后,决定变法;接着又召见梁启超,后又特授谭嗣同、刘光弟、杨锐、林旭四品卿衔,充军机章京,专办新政。与此同时,慈禧也采取对策,在光绪帝颁布“明定国是”上谕后四天(6月20日),即迫令光绪帝将翁同龢开缺回籍,“皇上见此诏,战栗变色,无可如何。翁同龢一去,皇上之股肱顿失矣!”(梁启超:《戊戌政变记》,第62页)慈禧又任命荣禄为直隶总督,掌握近畿兵权,随时准备朝维新派猛扑过去。光绪帝此刻的处境是,既想变法维新,又“上制于西后,下壅于顽臣”,无所措手足。正在这一微妙时刻,张之洞的门生、翰林院侍读学士黄绍箕以张之洞所著《劝学篇》进呈。7月25日,光绪帝“详加披览”,以为“持论平正通达,于学术人心大有裨益”;遂以圣谕形式下令军机处给诸省督抚学政各一部,要求他们“广为刊布,实力劝导,以重名教而杜卮言”,又谕总理衙门排印三百部下发。
《劝学篇》因有若干新学内容,故为光绪帝所接纳;而其上篇力辟民权论,又为慈禧太后所欣赏。这正表现了《劝学篇》及张之洞本人的双重色彩。而恰恰是这种双重色彩,使《劝学篇》在多事之秋的戊戌年间能够左右逢源,被帝后交相嘉许,作为“钦定维新教科书”,“挟朝廷之力以行之”,“不胫而遍于海内”,十日之间,三易版本。据在华洋人估计,刊印不下二百万册,这在当时是一个相当惊人的大数字。西方各国对此书也颇为重视,先后译成英、法文出版。1900年美国纽约出版的英文本,易名为《中国唯一的希望》。美国传教士丁韪良的《花甲忆记》也选录了《劝学篇》。
《劝学篇》对文化的不同层面持不同态度,引申出“变”与“不变”的二重观点。张之洞说:“夫不可变者,伦纪也,非法制也;圣道也,非器械也;心术也,非工艺也。”这就是说,器可变而道不可变。为证明“器”的可变性,张之洞旁征博引经典,如《周易》的“穷则变”、“变通尽利”、“变通趋时”、“损益之道”;《尚书》的“器非求旧,惟新”;《礼经》的“五帝不沿乐,三五不袭礼,礼时为大”;《论语》的“温故知新”等等。为论证“道”的不可变性,张之洞则征引《礼记·大传》的“亲亲也,尊尊也,长长也,男女有别。此其不可得与民变革者也。”他进而发挥道:“五伦之道,百行之原,相传数千年更无异义。”
张之洞的“变易”与“不易”的二重思想,虽然与诸经都有关系,而其主要渊源则在《周易》关于“变易”与“不易”的二重学说。应当指出的是,张氏并没有追求“变易”与“不易”间的辩证统一,这与其说是其哲学思想的失足,不如说是政治上陷入矛盾与惶惑的结果。作为有限的改革者,张氏力图变更陈法,改弦更张,在技艺层面,甚至部分地在制度层面采用“西法”;然而,作为宗法——专制政体和纲常名教的卫道者,他又竭力维系旧的政治——伦理系统。而现代化过程本来就是全方位的社会转型,企图在保存已经垂死的旧有本体的前提下,变更某些枝节,必然事倍功半。
总之,张之洞从“器可变”观念出发,导演出颇有声色的早期现代化建设一幕:近代工业、近代教育、近代军事,一度达到东亚先进水平,使继续从事这些现代事业的人感受其赐,如毛泽东在论及中国现代工业建设时曾说:讲到重工业,不能忘记张之洞。然而,洋务派从“道不可变”观念出发,力图维护清王朝所代表的宗法——专制制度,又阻碍着中国现代化向纵深进展,这种“变易”与“不易”就陷入一个二律背反的怪圈。
以后,张之洞在1900年与刘坤一合谋策划“东南互保”,1902年又与刘坤一合奏“变法三疏”,都是《劝学篇》阐明的路线的延伸。尤其是“变法三疏”中提出的“变法”主张,如“兴学育才”四“大端”以及“整顿中法十二条”、“采用西法十一条”等,基本上是《劝学篇》的具体化。张之洞也因此成为清末“新政”的主角;也可以说,清末“新政”是《劝学篇》各项主张的实践——政治上维持专制体制,经济文化上推行若干新法。《劝学篇》刊行后不久,即遭到改良派人士的谴责。严复等着力批评其“体用两橛”的理论混乱;而揭起系统清算《劝学篇》旗帜、并侧重抨击其反民权思想的,则是长期居住香港、受过系统西式教育的何启和胡礼垣所撰的《劝学篇书后》。
应予指出的是,张之洞晚年的改革方略也曾涉及政体层面,他于光绪二十七年(1901年)致刘坤一等人的电牍中称“西法最善者,上下议院互相维持之法也”,该电牍主张仿效英国国会上下议院制度,州县长官由全省绅民公举,并建议刘坤一等“本此意而思一可行之法”。限于历史条件,张氏的这一改革政治体制的设计未及实施。
1909年10月,张之洞在体仁阁大学士、军机大臣任内溘然长逝。富于戏剧性的历史场景是:在张氏死后两年,中国第一次较完全意义上的资产阶级革命运动——辛亥革命,在张氏经营近二十年的湖北省城武昌首先爆发,其经营的机器工业、新式学堂和新军,一并转变为打击清朝的物质力量,专制帝制随之轰然坍塌,历史揭开了新的一页。历史自身的逻辑昭显了《劝学篇》内外篇的矛盾性难以在同一框架内和平共存。然而,《劝学篇》作为探讨中国社会及文化如何在古今中西大交会时代实现“过渡”的一部作品,是道、咸、同、光间一批朝野人士求索过渡之道的思想结晶,并为此后一个长时期提供了继续讨论此一切关宏旨的论题的基点,无论是发扬它还是批判它的人们,都离不开《劝学篇》设定的范畴、论题与展开域。尽管《劝学篇》的许多具体论点论据已成明日黄花,但它关于文化的内—外、本—末、体—用、常—变、动—静之辨,关于文化的民族性保持与世界性获得二者关系的探求,都已提出后人无法回避的题目,促人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