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亥札记（节选）（２）(2)

　    余等在愚溪山寨信宿，款待优渥，不欲久扰，又此行目的，碍难相告，乃郑重言辞。绕山西北行。闻潺潺有声，突见银河倒挂，群抚查君之背而笑曰：此下定有金钱龟，盖往拾之。查君曰：唉！毋嘘。此处险峭，一失足即成千古恨耳，焉用龟为？复缘曲径，便已通幽，有大禅院在焉，门额三角寺，固斑斓可玩也。相将入寺，扬声呼和尚，少焉一龙钟老僧出，对余等张望，发似剃度过，而长衫短褂，全不像出家人，似俗非俗，似僧非僧，呆立不知所措。余等不待许可，径入内室，安放行李担，随喜上方。至厨堂，见一中年比丘将炊，余等问有米乎？曰：不多。有菜乎？曰：只有蔬。有洒与肉乎？曰：下山可买。余等出资，嘱其下山买米及酒肉。比丘以告老僧，老僧知余等非纯挂单者，始夷然，令比丘照办。余等终日营营探路径，安炉灶，老僧与比丘，固然莫名其妙也。一住经旬，而计不克售，资斧将罄。焦急万分，忽有知友闻余等在山，约至其家度端午节。

    　余友宅于三角山西南，达城庙之东北，距达城庙只隔一小垅。余等应召而往，乡俗是日拜神，友人约余等往观。达城庙和尚，以吾友为檀越中之绅董，又见余等面生，款以茶点，复引导参观神像，游览毕，同返友宅，相与豪饮。由日午至酣，期以夜间乘洒兴，一举而移金神回山，友人亦知余等密意，相视而笑。比撤馔，而天气暑热，乡人露坐纳凉，余等再至庙，则灯烛辉煌，无下手处，颓然而返。是晚即宿吾友家，友人为谁？即今已物故之张梅轩先生也。

    　翌晨离梅轩家，仍返汉，从事新军团结运动。六月初，焦达峰率健汉来，言返湘耽搁二月余，四处调集头目，示以方略，令各回原地，准备与武汉同时并起。据各地报告，防营保甲，均多通气，组织日趋严密，进步非常迅速，只是款无着。余同来之大汉子，身手健捷，此行定取金菩萨出山，作霖雨苍生之举。众轩渠鼓舞。余乃筹备行资，应用电筒锥斧刀锯，托邹永成、谢介僧解囊代买，交达峰等一行八人，于六月十四日晚出发。此行不由蕲州，径至巴河登岸，日行四十里，至洗马坂。已是六月十五日天晚。达峰等入一饭店打尖，问由此处至达城庙几何里，店主曰：十五里。问途径，则云只有一条驿路，达峰识之。达峰问明途径，饭毕，忽阴霾四合，骤雨将至，达峰默祝曰：天助我成功也。呼店主计饭资。店主曰：天黑将大雨，客等可留，前进无宿店也。达峰曰，有事须赶路。店主屈指曰，莱不计，酒饭共得三百五十文。达峰给洋一元。店主曰，洋价九百二十文，须找五百七十文。如数换汔。达峰命给五十文小账，店主喜过望（可见当时生活程度低廉）。一行出店，未数武，大雨如注，群奔一土地堂避雨。达峰曰，达城庙离此不远，可分两班走，一班走大路，一班走小路，分携应用武器，以夜半会齐。自率一班向大路走，且行且止，抵达城庙，雨歇而月出矣。庙后有一小土坡，坡之右有一陂塘，达峰等伏山坡下，静待小路一班到，计由前门闯入，公然行劫。忽闻前门人声嘈杂，步履甚乱，乡人在溽暑中，多露宿，遇雨则入室，雨歇复蜂拥出，故乱也。达峰以一班未到，不复走前门，乃就后山坡逼近庙墙，命出锥穴壁，讵壁厚，良久始穴洞，砖落有声，幸无闻声而至者。

    　厚壁既穿，达峰以手量之，穴孔可容身，命以次捱入，见案上神灯荧荧犹未熄，为之添油放明，沿天井至中殿，则将各案神灯加亮，照耀通明，达峰自持刀守住横房通和尚宿所之门，命一人守住前门，二人将金菩萨神龛斩锁开关，玻璃乒乓碎落，响震屋瓦，微闻前门人声少息，而和尚反哼哼不已。二人手攀菩萨金身，似有所战栗，许久丝毫未动。达峰叱之曰：何笨乃尔，速攀下。一人曰：余头晕，掌力不能攀，莫非菩萨有灵乎？达峰曰：胡说，我来。上前握其头，亦不动。达峰曰：真个有灵乎？以铁锥凿空，猛摇者再，复尽力掀之，菩萨轰然倒地。即命三人尽力牵曳，至后殿，呼出大斧尸解之。一人曰，大斧在走小路一班人身上。达峰曰，可用锥与刀。三人交相凿，迄不能解。久之断其一手及零碎小块，达峰命整个送出洞口，挟全身以走。比出洞，天将曙，乡人早起，有巡行陇畔者，达峰曰败矣，速裹起，投于陂塘，无令乡人见也，后此机会可再来取。三人从命，金菩萨由刀劫而入水劫矣。达峰等启行，中途遇彼四人，达峰怒斥之曰：尔等大误事。急取包裹衣服，换湿衣分散前行。

    　径行数里，田畔农人奔走相告，达城庙金菩萨，昨晚被大盗劫去，和尚已鸣锣集众，四处追寻。我等当赴庙问讯，并预备香纸，为菩萨压惊。霎时善男信女，纷至沓来，老媪有伏地泣拜者。达峰等分途疾走，恰遇路旁茅店，有售蒸馒，皆休止购食。达峰曰：速食速走，否则乡人追来，我等口音不对，必被诘，若不幸用武，众寡殊不敌也。一大汉应声曰：无妨，焦大哥偕邓哥及五弟六弟先走，我等守后。达峰许之。大汉四人坐茶店，且谈旦息，竟渐入睡乡，适有粮差数人过，见四人假寝，壮貌粗蛮，体格高大，决不是本地庄家人；又见其茶桌包裹，包法与放法，不是江湖上行家，遂出其一呼二诈之惯技，大喊捉强盗，四人梦中惊醒。大汉怒目而视曰：谁是强盗？粮差上前曰：尔等是强盗。一粮差显身手，以掌击其弱者，思伏之。弱者腾逸，大汉遂飞拳舞脚，以临粮差，粮差数人同出铁尺，专击大汉，大汉赤手应战，绕茶店闪烁，粮差不能近身。茶店主人再三呼曰：无将我茅屋打倒。粮差等逼住大汉，回头见余三人俱去，只余大汉一人。思以武力制之，必互伤，乃谓大汉曰：尔是好汉，即就缚，跟余至州城，包管无性命虞，否则呼乡人来，尔命不保矣。大汉曰：我非强盗，尔等又无官文，何得凭空捉我。粮差曰：适从达城庙一带催粮，闻乡人汹汹，达城庙金菩萨被盗，听汝声音，绝似湖南土腔，遽集于此，非盗而何？大汉争之不得，默念只此四人，中途还可对付，若再纠缠，反为不美。于是就缚，呼曰走。粮差曰：且慢。相率闭置大汉于土室。大汉闷坐，闻粮差喃喃私语，不可辨，久之无声，盖粮差欲挟置此人，赴达城庙求赏格也，以一人与店主在土室门外守住，三人返奔达城庙。大汉乘间扭断绳缚，踢倒土墙，往旷野飞遁。比守者察觉，而大汉已不知所之矣。大汉兔脱后，粮差大恚，命一人先奔漕河镇，向各饭店关照，不许容留口音不对之生客，各饭店奉命唯谨。达峰等四人在途，不知守后一班之闯祸也。安步抵漕河，投前次经宿饭店，小役闻其音鴂，则曰：客已满，请他往。达峰诧之，径问店主婆，店主婆亦曰：没有空。达峰告以某月日，曾偕居先生宿此，令房东乃居先生好友陈二少，此行因访陈二少过此，无恐，陈居二人可作保。并出洋五元，给店主婆，先为食宿费，店主婆见钱眼开，即呼小役曰：此客人系陈二少朋友，可安置后房。无何，粮差群至，见达峰甚注目，达峰相彼辈非善类，命邓二以会党密语，与之交谈，渐接近，达峰出资沽酒，呼粮差共饮，邓二一举手，一开口，纯是江湖秘诀，粮差亦以秘诀应之。酒毕，邓二复呼摆灯，遍享粮差。粮差兴至，乃将中途所获大汉，一一告之，并出所获之包裹，检出电灯锥斧等物，曰此非公等所有乎？公等走江湖须晓当地习惯，敝处习惯，与湖南大同小异，此间因达城庙菩萨被盗，风声甚紧，陆行殊不易，我当为公等策安全。卧谈几达天明，粮差嘱买草纸两捆，束一包袱式，并示以背负手提落店安放之法，曰如法办理，走尽蕲州，无或欺也。并为之雇小舟，径放蕲州城，达峰等致谢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