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亥札记（节选）（２）

盗菩萨

　    吾县西北邻蕲州，距余家八十里弱，有小镇，曰洗马坂，达城庙在焉。余有友家于其地，尝与之游，友人告余庙内供金菩萨一座，居民祈祷极灵应，香火甚盛，余颇识之。至是，同志困顿，革命事业，无所措手，共议筹款方法，余忽忆及金菩萨，众大喜，必欲盗之，熔解充用。又值暮春，群居汉上，湫隘嚣尘，争藉此为乡间之游。但虑人多或生惊扰，乃决议以余与达峰先往，当夜买舟下驶，抵武穴。登陆，步行至余家，日已夕矣。余父见达峰，与语大悦，晚餐后，告以目击洪杨失败之经过，达峰谈兴亦豪，几彻夜不寐。翌晨，余父问余二人何往，告以至达城庙，余父微笑，亦无所问，命雇小车，为余二人代步。中途经田家河友人田梓琴兄宅，踵门趋候，田伯母见余率一远客至，惊喜交集，杀鸡为黍而食之。坚留宿，余二人再三婉辞，伯母许之。兼程前进，比晚抵达城庙，庙前有住民十余家，半开香纸店，可知菩萨之威灵也。余二人觅一店投止，店主妇飨以粗粝；问何以睡，则置一圆筐于食桌上，余等不解衣，而曲伏混过一宵。晨光乍放，即起；盥漱毕，见庙门大启，乃市香纸入庙，门墙高耸，巍然若帝宫也。内三进，每进三大间，左厢有横屋，所谓金菩萨者，位于中间正殿之左一神龛内，装有玻璃门，门有锁，玻璃上染以油烟，覆以幢幔，蜘蛛好事，又蔽以网，几不见有神像。先是余与达峰约，余早去辫，拜神时不便叩头，君尚有辫，请偏屈，达峰允之。至金菩萨前，达峰端立，余为燃烛点香，和尚念念有词，达峰肃拜罢，出香资一元给和尚，启钥瞻仰神像，和尚始难而终许之，启门逼视，直一臃肿金橐驼。问菩萨由来，则曰：历年久，威灵显赫，有求必应，故年年有人许愿装金，达峰以手探之，屹不动。和尚频促客堂待茶，达峰恐启其疑，随入客堂，少坐而出，日已午矣，返店就饭。结束启行，暮抵漕河，乃水陆交通集镇，行旅频繁，商店亦不恶。余二人投一客店止宿，天明乃趱程返余家，时三月二十八日也。 

　    辛亥三月二十九日，乃黄克强先生荟萃同盟会各省精英，持手枪炸弹，猛扑广州督署而破之之日也。不幸事前风露，攻入督署，而不获清督。变计改攻他要署，盖清督张呜岐预匿水师营，命水师长官李准率兵反攻。时众寡悬殊，吾党势不敌，当时战死最烈者，福建林将军时爽、四川喻将军培伦；巷战弹尽，被执不屈者，林觉民、方声洞与陈与燊诸同志，尤极一时之彦。故是役虽失败，而革命党之声威大震，清廷夺魄，民气发扬，迄八月十九日武昌起义，而犹归功是役者，其流血之价值，空前绝后，实革命历史最堪赞颂之一页也。夫清人起一隅，而抚有神州，已二百六十余年。武功之盛，不逊元人，而牢笼之术，则远过元人，光宣之际，虽群情已变，而在朝之臣，与疆省大吏，尚安臣节，故表面犹粉饰太平。克强先生所率同志，不满百名，乃不计成败，不顾死生，悍然以三百人犯大难，欲举全球上最伟大之国土，而恢复于一旦，曾不见有坐拥两粤雄师之大敌，而乃如身入无人之境也者，此是何等胸怀？何等志事？何等气魄？是岂可于人间世求之耶！吾民族而有此伟人，革命成功可必矣。忆余是日与达峰早起离家，晚抵武穴，候轮返汉，计必盗得金菩萨，比夜深而轮仍未至，于洋棚假寐，忽有电报局友人奔来密告曰：适接广东万万火急电报。我认为奇怪，就在电机上打听，系电武昌督署云：“今日乱党起事，被获。查得湖北亦有人运动，须严加侦缉”。因劝余赴沪，勿往汉口。余密告达峰，必须赴汉，适上水轮到，仓卒登划，友人嘱郑重而别。翌午抵汉，诸友会晤，不及谈探达城庙经过。群云：汉口今日各报，咸载广州起事失败之电，风声甚紧，我等宜防。越二日，报上将我等住所法租界长清里之门牌号数、机关人名，几全揭出，我等乃分住武昌。清季官僚胆小，侦探亦不狡黠，我等在武汉仍得出入自由，再作盗菩萨计划。广东既败，我等实逼处此，进行益猛。黄土坡酒店，结纳日广，同志遍于各营，势将一触即发。谚云：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筹饷实为要着。复与达峰商，由邹永成筹盘费，余意达峰回浏阳约黎大汉等。无何，刘文锦来自长沙，查光佛来自乡里，各谈运动经过，擦掌摩拳，乃择期召集会议，决定以武昌为发难地。议成，提及款事，余曰：八百元早罄矣，无以为继，故前次商盗金菩萨，今侯达峰出头，取得健儿来。查君慨然曰：事急矣，不必侯达峰，曙汀固孔武有力者，此去当可计取。群问计将安出？查曰：距达城庙二十里，有三角山，属蕲州名胜，盛传有奇溪，产绿毛龟，龟以小为贵，赐号金钱龟，置之于大金鱼缸中，则满缸水绿，毛漾动，呈碧绿色，富室争宝之，今殊不易得，我等若入山多采得绿毛龟，贾之，亦无本利市也。群曰：目的殊不在此。查曰：毋急，三角山上有寺观，我辈没辫子者多，若藏身三角山寺观中，则下至达城庙，一夜可往返，金菩萨不难得也。众拍掌称善，时四月下旬，复偕刘文锦、查光佛等买舟下驶至蕲州，即上陆径奔三角山，余等罄一日足力，始近三角山麓，斜阳一片，人影散乱，四顾踌躇，有莫知所适之慨。牧童骑牛背，迎面而来，因问距山有路几何？牧童扬鞭答曰：二十多里。乃依途前进，迄半山而露宿焉。翌晨，攀石附藤，凌绝顶，睹奇峰隐伏，云海翻腾，真天地间壮观也。余等狂喜过望，而腹枵不可耐，方觅寺求食，忽闻丛林中隐约有读书声，跟踪寻探，不意获入故友之山寨。故友开门出迎，讶余等何来，见余等面有菜色，急呼家人飨以早点。余等不及盥洗，率以手撮食之，故友亦解人也，不以为失礼。食竟请盥，故友夷然曰：兄辈，我虽有未谋面者，想均系好汉，此行当来入伙也。我等同声曰：好极，但不畏豹子头来火拼耶？故友曰：余非王伦。相视大笑。谈次，互相介绍，刘曙汀始知故友为陈愚溪先生。愚溪以曙汀来自湖南，不远千里，罄山寨之储，坚留信宿，同人深感愚溪之亢爽。愚溪先人曾官于粤，置田宇为子孙计且厚，愚溪少读书，酷嗜墨子学说，平等博爱，诸禀天性。迄先人见背，稔知佃农之苦，即将先人所留遗产，实行开放，以其田分给佃农，不取租课，并解除佃户之名，俾耕者自有其田，以故家中落。乡里土豪与八股先生，群嗤愚溪之愚，愚溪初不为意，躬率家人在三角山垦殖，藉以自给。三角山一带之农民，咸敬仰愚溪，识者目愚溪为先觉之实行社会主义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