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疆地区民族观念的表达与重塑(4)
辛亥革命网 2011-03-09 00:00 来源:《云南社会科学》 作者:贾 益 查看:
对于滇西边区的少数民族而言,其在新的民族国家观念的认同,则表现出相当多元的形式。 出生于滇西大理剑川,自小受传统儒家教育的白族士人,可以说对中华民族国家有着最自觉的认识。清光绪末年到宣统年间,赵式铭曾作为幕府人员在滇西边疆地区为官。也正是在此期间,他先后主编了面向滇西少数民族的两种大众刊物:《丽江白话报》和《永昌白话报》,其目的在培养读者之“新理想,新知识,新道德”。无论形式还是内容,这两份白话报无疑都开了风气之先。赵在《永昌白话报》的《论普通知识之必要》一文中说:“当此群与群争的世界,要不是大团体,任你有绝大本领,也是终归劣败。”只言片语中,我们看到进化论的影子,也看到当时非常流行的“合群”观点,如果结合其对民族关系的看法,更可得到某些有启发性的认识,他认为:过去闭关时代入主中原的“所称帝国外患者”,其实都是“无非是猃狁、匈奴、鲜卑、氐、羯”等“同洲同种”的兄弟民族,他们的掌权,“也是‘楚弓楚得’,只可叫做换朝,不可叫做亡国”。从这种逻辑上看,其所称之“合群”,成大团体,应当也包括中国各民族间的“合”。从国家观念而言,其认为的共和国家应包括各“同种”民族,或者说各“群”合成的“大团体”,比当时一些革命派知识分子认为“夷狄窃据神州”的观点更为合理。
又如,大理光复时,街市一律悬挂汉字红旗,当地回族看到后,“疑之,惶惶走相诘问,几酿变”,后大理自治总机关部“集回民会议……为演说回汉一致,五族平等之旨。并令公推代表,得杨杜二人入部共事,始各帖然”。回民的这种反应,无疑受清末回民起义后,回族遭歧视、屠杀的历史记忆影响,也与回族本身民族意识和政治意识较为觉醒有关。大理自治机关演说之“回汉一致,五族平等”等观念为大理回族民众接受,说明其认同这些新的民族国家观念,并积极参与其中。
而在更为偏远的腾越地区,同样被视为“以夷制夷”的“藩篱”的土司,其认同形式却大不相同。革命起义十多天后,腾越七土司曾“派代表送来髦马和银杯银盘等物品,向张文光举行旧的仪式”。这一举动,是“封建时代土司对上级汉官表示服从尊敬的一种古礼”。从民族观念的角度去推测,可能说明其对腾越起义之初所宣传的大汉族中心的民族主义,并不能理解,只是单纯地认为,作为土司,应当向新的汉族统治者表示效忠。自然,若说民族国家认同,这也是一种从历史上延续下来的国家认同的形式。
而著名的干崖土司刀安仁参加辛亥革命的事迹,从整体而言,则是滇西少数民族上层认同民族国家、试图参与国家变革的一个表现。
另一个有趣的例子是南甸土司刀定国改姓事件。据笔者所见文献资料,土司改姓一事有两种记载,一是李根源自撰《雪生年录》,其日:“化南(笔者注:即刀定国),余之父执,余问日改土设流公意云何,化南日,大清皇帝江山都要变动,何况土司,土司制度是专制余毒,应当革除,当场改刀姓复龚姓,盖其先南京上元龚氏也。”
一是《南甸司刀龚氏世系宗谱》,于“五十八世祖刀定国”条下说:“(李根源)邀公(刀定国)往晤,并商谈边情,李蓄意乘机改土归流,保荐公署顺宁协镇。公以母老辞。李又谓今后应将刀姓改为龚姓,示与汉人合作,而别于其他刀姓,李另有公文促改,改后又有公文奖励,自此乃于其名上冠以龚姓。”
在“五十九世宣抚刀樾椿”条下又说:“民国元年壬子,滇军第二师师长李根源率兵来腾,面剀公言,刀姓乃夷姓,须改姓龚氏,以示与汉族合作,随有令指定改为姓龚,而易公名为绶,字印章,于是阖族改姓龚氏。”
李根源的记载说刀定国是主动改姓,而刀龚氏宗谱的记载却说是李根源要求改姓。在没有更直接的证据之前,难以确证谁的说法更真实。不过,就其观念而言,却是可以作些分析的。土司宗谱的记载认为改姓是因为李根源认为刀姓是“夷姓”,改为龚才能表示与汉族和好,而李根源的记载则认为其改姓原因是恢复祖先姓氏。在这个细节上,可能二者都是真确的,但双方强调的重点不一样。前者强调夷、汉的区分,后者强调其本来就是汉。另外,李根源的记载强调了土司对改土归流的赞成,而宗谱的记载却无疑表明土司对改土归流颇多疑虑,一直在和李根源打太极。这说明,土司更注重的是维护既有的权力和利益,对于改姓,反而认为是可以接受的,可以作为一个讨价还价的筹码。实际上,在腾越土司区,同样认为祖上是汉族的还有干崖刀郗氏、芒市方氏等,云南其他地方的不少土司也有类似说法。在日常与汉族官员、士人打交道的过程中,他们也常使用汉姓。例如,干崖土司自称祖籍江南应天,本姓郗,刀安仁加入同盟会用的就是郗安仁这一名字。
从民族与民族观的角度看,以上分析似可得出这样三个推断:第一,南甸刀氏土司对自己的民族身份与汉族的区分,还是有相当自觉的;第二,“认祖归宗”这种认同相当强烈,“改回”汉姓,说明其对形成中的新的民族一国家(当时很多情况下汉是与中国同义的)的认同;第三,比起民族身份,土司更注重政治地位和经济利益。
四、小结
近代以来,在进化论的影响下,传统的人群划分被归入“进化”的阶梯。而人群划分的标准,则是由于民族主义的冲击,在种族性和民族性之间依违。最重要的变化是,传统国家体系打破之后,新的“多族共和”或者“国族”框架出现;面对尚不明确的认同对象,各民族反应不一,导致其对国家的认同呈现多元色彩。在近代民族主义表达中,传统天下国家框架内的一系列观念,例如以文化差异为标准的人群等级体系,对“天朝”的服从与认同,通过教化变更华、夷身份等等,都得到或隐或现的重述或者重塑。
另一方面,在民族众多的滇西民族地区,各民族对民族国家的多元认同,也与地方政治权利和经济利益相互纠缠,反过来对民族主义话语产生影响。因此,“多族共和”或者“国族”的观念出现得比其他地方更早,也较普遍地为各民族人民接受,这既有主流意识形态的工具性考虑,也表现出民族主义的“听众”对于民族话语自下而上的制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