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疆地区民族观念的表达与重塑(2)
辛亥革命网 2011-03-09 00:00 来源:《云南社会科学》 作者:贾 益 查看:
作为本地人,熟悉本地的历史和政治,寸开泰强调了羁縻到列入版籍的区别,以及“声教所及,汉夷成遵”的教化之意,他的议论恰如其分地说明了清代在西南边疆实行的民族政策,也是当时知识分子民族观的清晰表达。有意思的是,《腾越乡土志》成书于清末“新学”大兴之时,书中很多地方谈到“新学”,但在对待少数民族的问题上,其话语仍是旧的。而在千里之外的日本,一位可能同样是腾越本地人的作者杨发锐在《新民丛报》上撰文介绍滇西民族时,所使用的话语就大不相同了:
腾越沿边种人,据父老相传不下百有余种,今确实调查仅得十有六种,余则循天演例矣。此后人群愈进步,淘汰愈酷烈,诸种人能留片影于地球上,为吾人历史之一研究料否,尚在不可知之数。循是十年二十年后,吾恐黄种人之对皙种人,亦如此日诸种人之对我种人,可惧哉。且诸种人亦久为我所卵翼者也,谋其生活促其进化,实端资吾族自谋谋人,责任不綦重哉。 在这里,进化论和民族主义观念再明显不过了。与前述乡土志的话语相比,“夷人”变成了“种人”;“王化”之“默化”,变成人群进步、优胜劣态的“天演例”。另一方面,话语变了,思考结构却有相似之处,都构筑了一个种族文明进化的阶梯,认为汉人的文明高于“夷人”。所不同的,后者引入了文明更高的“种人”——白种人,认为黄种人相比白种人,仍须在种族竞争中进化。在该结构内,对“沿边种人”的同情,夹杂了对汉族自身的“种”的存亡的担忧;而境内弱小民族的“灭种”命运,更激发时人对亡国灭种危机的警醒。
无论如何,在新的话语系统中,“性类犬羊”的少数民族成了“历史之一研究料”,也即“非历史的民族”;“用夏变夷”的“王化”成了促使其从野蛮或蒙昧向文明“进化”。随着进化论观点的迅速传播及为中国知识分子所接受,这种汉族文明必须向西方的文明进化,同时也须领导境内其他文明程度更低的民族进化的观念,亦成为处理西南边疆少数民族问题的一个重要前提。
辛亥革命成功后云南军都督府对滇西地区的改土归流,便体现出这种观念的重要影响。蔡锷在1911年底给李根源等的电文中,讲到改土归流的目的时说:“又滇边远辽阔,逼处强邻,土司蠢蠢,不能自立,间多外响。经营西防边务,以巩固滇疆,亦一大事业。”当时云南军都督府秘书长周钟岳后来总结滇西边区土司治理的目的,较为简洁完备,即:“惟各土司幅员辽阔,而殊俗异政,虽隶域中,俨同化外,内足为文化之梗,外足为边境之忧,军府以为同是国民,理难歧视,则思所以因势而利导之。”故民初治理土司治地,对外言,是巩固边疆;对内言,则是改革、整齐内政,真正实现共和,推进新文化的普及。
无论民初滇西改土归流的初衷、过程如何,其当政者在民族观方面的某些特点仍是值得注意的。其一,认为土司制度是专制余毒,如其不除,当地人民不得进化。有代表性的表述是:“民国成立,蒙古西藏。尚宜改设行省,以谋统一。滇西十余土司,自亟应改土归流,以促进其进化。”其二,革命者对土司的敌视,并不能说明其对少数民族心存偏见。不信任土司,乃是因其“无事鱼肉土民,有事勾结煽乱,前清官吏利其赇赂,置之化外,而土司不胜苛索,则藉外力为护符,边徼危机日甚一日”。对普通少数民族人民,他们是充满同情的,认为其同是国民,只是在土司统治下不能与全国“同享共和”,“犹沉黑暗”。在具有启蒙意识的革命者看来,改土归流的目的不仅是整齐政治,绝除边患,也是使落后的“土民”能得以进化,与内地得享“同等之法治”。其三,具有新思想的人可能隐隐地有这样的观念,即边疆少数民族更为愚昧,更少国家(民族)意识,往往因利之所驱而为外国人所笼络,即使不能改土归流使之直接得以进化,亦应加强教育,使之脱离愚昧。
二、民族身份认同:种族与文化
清末民初中国人民族意识觉醒、民族身份认同之重要事件,便是“排满”民族主义的传播与接受。这一过程在滇西地区的表现,可以从一位参与辛亥腾越起义的年轻人的经历中得知,据他回忆:
光绪三十年甲辰,我离家学商来到干崖(即今盈江)。继而日俄战起,常有日胜俄败的消息传来。国内知识分子有公费、私费的纷纷出洋,留东者占大多数。国内亦倡办新学,但只皮毛而已。干崖土司刀安仁也携带几个人去留学日本,1日城街也开办新学。我受各方面的影响,也醉心“新学”。……刀土司出国后,革命党人陆续到干崖来,我常和他们碰头,他们见我看的书报如《中国魂》、《新民丛报》等是康梁学说,对我说:“这些学说不对劲,要看‘种族性’的书报。”说罢,就给了些《民报》(孙文主编)、《天讨》(吴才越著)及其它的书,还可到司署里秘密去借。
文中说到的来干崖的革命党人,应该是由缅甸转入滇西的同盟会员秦力山等人,据说,秦力山等人在干崖曾开办民族学堂,“开课时,学生三十余人,所授之功课,悉发挥民族大义,学生成为动容”。李根源更说,秦力山“时往来野人山,出入腾冲,短衣负铳,为人民道汉族光复事,冀藉边裔为窟宅,因以倡义”。由于得到“有志排满”的干崖土司刀安仁的支持,这种“排满”的民族主义在滇西边区得到一定程度的传播。甚至辛亥云南首义,也因此起于腾越。
“排满”的民族主义从形式上与传统的反满思想颇为相似,对以革命为己任,少有考虑革命之后如何建设的底层革命者而言,宣传收复汉族河山,比起说明如何建设共和国家,更有革命的煽动性。细阅与哥老会有密切关系的腾越起义领导人张文光的演说和文告,“排满”民族主义的特点还是非常明显的,很多词句都来自当时影响极大的邹容的《革命军》一书。对于起义的宗旨,张文光强调:“以祖宗论,除九世口愤;以国家论,复汉族河山;以同胞论,脱专制奴籍。”并历数满人对汉人的压迫,其中使用的大部分是当时革命党人所惯用例子,如满洲政府“愿亡国于外人,不愿亡国于奴隶”之说。当他说到“君父世仇,不共戴天,春秋大义,重在攘夷”时,听众都“动容裂皆”。在这套话语中,传统的家族、血缘、黄帝华胄、华夏夷狄等观念都被纳入进来,国仇家恨,夹杂强烈的民族自我中心和对敌对民族的蔑视,具有相当强的感染力。就其排满民族主义观念而言,张文光的言论与其他的辛亥革命领导人并无二致,皆为煽动革命的极端之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