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象辕《华楼图记》(2)

　　初四日，越山下赶牛涧，童峰涸流，乱石荒草，涧路尽处，乃见茂林搀磴，修柯横锁，苍蔚之中，间出绛绿，游目为之一醒。乃下榜石沟，七八里间，小有风致。或树生向阳谷，锁以细流，或竹抱山趾人家，中隐石鳞。道旁榜石寺，近倚西山，石磴垂坦级，平浅多古意。地无盛名，而视九水为胜，得天阳故也。日昃出沟，至大崂村得食，乃归山馆宿。

　　初五日，游华楼，独与弟偕。出灰牛石，过红石崖，西南经蓝氏山庄，地势旷夷，峰峦映带。山中梨花，皆以暮春开，初夏谢。今花开独晚，若迟迟以待今日之游者叶成阴之中，香雪弥漫，掇一枝以供赏玩兴不浅矣。自华楼东麓，攀缘迤逦而登，路僻径荒，山水所溜，至梳洗楼下，而异境顿现矣。其山之大势，一岭横亘东西，凌烟、高架诸崮，分矗其上。其岭之引而南，转而斜南天门，复北引而锁其冲。初自梳洗楼下望之，四山环拱，松萝拥护，其气郁郁苍苍，若不可测也。及西行而东顾，则南天门复不与南岭相属，而豁其东南如门户。因谓弟曰：“余十二年前，梦游一地，曰玉皇城，城周廓皆大石壁，石纹盘陀如龟鳖，漩洑如水理。敞其东北一隅，有自然石级可登，茫苍行至一室，架悬琳琅，几倚璆玉。仿佛见图籍设其中。今观四围冈峦，皆符梦象，而山名天门，固已奇矣。”乃沿坡赭草，披拂蒙茸，石纹盘陀，恍若旧游，岂非天缘所合哉？仰视梳洗楼西，青石叠成三峰，亦别无树木林泉。然莺鹤往来之径，月下笙箫之地，风景有似乎仙都。若得良夜载酒，与方夕羽客，席地坐谈，则此心此地，两不负耳。西过华楼宫，北望山势耸处，树头蒙密，与石级鳞次相亚。其向背钩连，一如工细披麻皴法，其下长春胸堤，黄花垂条，始知观山不如观画，而读画有时不如观山也。翠屏岩者，宫后悬崖，秀矗千尺，羊角直上。下有洞，圆若雀口，大视一椽，中设白石像七。每当阴雨弥日，水脉滴滴如屋漏。善哉，水德之灵，其善人而无不溥也！气出于山而为云，山含其气而成液，酝酿澹渗，还滴孔窍，若令石髓同下，累累倒悬，悉凝钟乳，则可谓天不爱道示人法，地不爱宝示人象矣。登西山高处，俯瞰华阴，长河横拖如带。其南北岸隐隐如培塿，点点如沙躒，乃来时所见山耳。噫！诸山皆为一山卑。而谚云：“此山却望彼山高：”俗言无实，大类如此。然梳洗楼近在诸崮之下，而登峰东望，反不见其巅，岂果仙迹所钟，不可以常理测哉！古来登此楼者，仅三数人，相传多醉后登之。余以梦缘前符，不妨醒时一登，乃循冈返趋，还至梳洗楼下，方欲窥寻梯迹，忽狂飙北来，震撼簸荡，立足难稳。余感而心动，乃仓皇东下，觅旧路而归。意者山灵呵护，不令六尘未空之人，得窥仙都也！       

　　初六日，复出榜石沟，逾岭过王哥庄，至太平宫。观犹龙、狮峰诸胜，峰东临大海，游客观日出处也。昔余望海天井山东，远望白气微茫，与天相际。常以为山尽海现，峰高浪阔，当如瞋目登台，帷帐尽搴，心身间不知若何轩豁也。及今观之，正如平日观天耳，苍苍无际之天，仰视而不觉其大，今海视天为隘耳！天白而白，天碧而碧，夫奚异焉？

　　初七日黎明，道士呼余观日出。披衣出视，金乌冉冉，始如下弦之月。继如半规之境，及金轮徐徐涌出，又如沽尤道上，观日入耳。或言日有阴晴之异，观有早晚之殊，得地得时，则海摄日影，多现变幻，此所以奇也。然则吾未遇其奇，乃见其真，真体无幻象，本自平常耳目间耳。整衣南下，循海滨十余里。午后，南阶一山，攀跻甚劳，三息乃至其巅。忽见长松横翠，高崮耸秀，海风泠泠吹林间，作笙簧韵，则已到白云洞矣。知客道人抛书延坐，视之乃悟一子所注 《 西游记 》 也。叩以“东家金公，寄体西邻”之义，意殊茫然，是特以说部作消遣耳。坐久之无言，遂出而寻胜。所经客舍斋房皆散布平崖古洞间，因地位置，中藏深秀。室尽处峰峦忽现，信步登攀，得坦石焉。踞坐其上，对海天阔处，朗诵心经数过。遥闻空山伐木，柯斧丁丁相应，想此时声参高空，诸天欢畅，海底鱼龙，亦当寂听生喜悦矣。归室后，闻一道人与知客者语絮絮，辞多鄙俚，然疑其人似有志者，就与之语，亦往往中理解。审其人，幅巾短褐，低眉跣足，左手中指断其二节。童子云：“此洞中挂单道人尚教池也。幼为冶工，励志出家，断指盟心耳！ " 噫！山中道人知文字者，既留意于诗歌词章，以为酬醉谈议之具。而一二有志之士，又或鄙俚无学，难与参证。然则金碧龙虎之旨，大小伯阳之传，几何不绝迹世间耶？

　　初九日，南过华严庵，路旁大石镌“山海奇观”四字，字纵横径丈。其实山海如常，惟楼阁庄严，差可观耳。其方丈义安和尚，戒僧也。然持律而外，惟喜作短诗，非参学老宿也。遂不入庵，而南过黄山、青山。途间石起树卧，颇亦幽秀，惟一入村巷，则掩鼻不得息。夫脏腑至洁，而尾闾出秽；庭宇必蠲，而匽厕流浊。故深山大泽必有藏垢纳污之地。青黄山者，其东海之尾闾，二崂之匽厕乎？村南大石镌“二宫分路”四字。其南行者为下宫，宫三面环山，前临大海。路间树木萧疏，若行村落。近寺始见大树婆娑，蔚然有郁茂之观。寺之西院，一带红墙，门阁静掩，南倚幽篁数亩，森疏夹道。竹中叠大石为台址，则憨僧海印寺遗迹也。可以弹棋消日，可以停琴待月。西南为海滩，石子晶莹滑腻，余拾得黑绿二枚，所谓既到宝山，手不空回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