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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者抄录《陈天华绝命辞》影印件第1-21页、第24-29页,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藏。第22-23页内容,系邹鲁《中国国民党史稿》第四篇 列传,陈天华事略 附 《陈天华绝命书》相关段落。]
呜呼!我同胞其已知今日之中国乎。今日之中国,主权失矣,利权去矣。无在而不是悲观,未见有乐观者存。其有一线之希望者,则在于近来留学生日多,风气渐开也。使由是而日进不已,人皆以爱国为念,刻苦向学,以救祖国,则十年二十年之后,未始不可不转危为安。乃近观吾国同学者,有为之士固多,有可疵可指之事亦不少。以东瀛为终南捷径,其目的在于求利禄,而不在于居责任。其尤不肖者,则学问末事,私德先坏,其被举于彼国报章者,不可缕数。
近该国文部省有清国留学生取缔规则之颁,其剥我自由,侵我主权,固不待言。鄙人内顾团体之实情,不敢轻于发难。继同学诸君,倡为停课,鄙人闻之,恐事体愈致重大,颇不赞成。然既已如此矣,则宜全体一致,务期始终贯彻,万不可互相参差,贻日人以口实。幸而各校同心,八千余人,不谋而合,此诚出于鄙人豫想之外,且惊且惧。惊者何?惊吾同人果有此团体也。惧者何?惧不能持久也。然而日本各报,则诋为乌合之众,或嘲或讽,不可言喻,如《朝日新闻》等,则直诋为放纵卑劣,其轻我不遗余地矣。夫使此四字,加诸我而未当也,斯亦不足与之计较,若或有万一之似焉,则真不可磨之玷也。近来每遇一问题发生,则群起哗之曰,此中国存亡问题也。顾问题有何存亡之分,我不自亡,人孰能亡我者。惟留学生而皆放纵卑劣,则中国真亡矣。岂特亡国而已,二十世纪之后,有放纵卑劣之人种,能存于世乎?鄙人心痛此言,欲我同胞时时勿忘此语,力除此四字,而作此四字之反面,坚忍奉公,立学爱国。恐同胞之不见听,而或忘之,故以身投东海,为诸君之纪念。诸君而如念及鄙人也,则毋忘鄙人今日所言。但慎毋误会其意,谓鄙人为取缔规则问题而死,而更有意外之举动。须知鄙人原重自修,不重尤人,鄙人死后,取缔规则问题,可了则了,切勿固执。惟须亟讲善后之策,力求振作之方,雪日本报章所言,举行救国之实,则鄙人虽死之日,犹生之年矣。诸君更勿为鄙人惜也。
鄙人志行薄弱,不能大有所作为,将来自处,唯有两途:其一,则作书报以警世;其二,则遇有可死之机会而死之。夫空谈救国,人多厌闻,能言如鄙人者,不知凡几,以生而多言,或不如死而少言之有效乎。至于待至事无可为,始从容就死,其于鄙人诚得矣,其余事何补耶。今朝鲜非无死者,而朝鲜终亡。中国去亡之期,极少须有十年,与其死于十年之后,曷若于今日死之,使诸君有所警惕,去绝非行,共讲爱国,更卧薪尝胆,刻苦求学,徐以养成实力,丕兴国家,则中国或可以不亡,此鄙人今日之希望也。然而必如鄙人之无才无学无气者而后可,使稍胜于鄙人者,则万不可学鄙人也。与鄙人相亲厚之友朋,勿以鄙人之故而悲痛失其故常。亦勿为舆论所动,而易其素志。鄙人以救国为前提,苟可以达救国之目的者,其行事不必与鄙人合也。
鄙人今将与诸君长别矣,当世之问题,亦不得不与诸君略言之。近今革命之论,嚣嚣起矣,鄙人亦此中之一人也。而革命之中,有置重于民族主义者,有置重于政治问题者,鄙人平日所主张,固重政治而轻民族,观于鄙人所著各书自明。去岁以前,亦尝渴望满洲[政府]变法,融和种界,以御外侮。然至近,则主张民族者,则以满汉终不并立,我排彼以言,彼排我以实。我之排彼,自近年始,彼之排我,二百年如一日。我退则彼进,岂能望彼消释嫌疑,而甘心愿与我共事乎?欲使中国不亡,惟有一刀两断,代满洲执政柄,而卵育之。彼若果知天命者,则待之以德川氏可也,满洲民族,许为同等之国民。以现世之文明,断无有仇杀之事,故鄙人之排满也,非如倡复仇论者所云,仍为政治问题也。盖政治公例,以多数优等之族,统治少数之劣等族者为顺;以少数之劣等族,统治多数之优等族者为逆故也。
鄙人之于革命如此。然鄙人之于革命有与人异其趣者,则鄙人之于革命,必出之以极迂拙之手段,不可有一毫取巧之心。盖革命有出于功名心者,有出于责任心者。出于责任心者,必事至万不得已而后为之,无所利焉。出于功名心者,己力不足,或至借他力,非内用会党,则外恃外资。会党可以偶用,而不可恃为本营。日俄不能用马贼交战,光武不能用铜马赤眉平定天下,况欲用今日之会党以成大事乎?至于外资,则尤危险,菲律宾覆辙,可为前鉴。夫以鄙人之迂远如此,或至无实行之期,亦不可知。然而举中国皆汉人也,使汉人皆认革命为必要,则或如瑞典诺威之分离,以一纸书通过,而无须流血焉可也。故今日惟有使中等社会,皆知革命主义,渐普及下等社会,斯时也,一夫发难,万众响应,其于事何难焉。若多数犹未明此义,而即实行,恐未足以救中国,而转以乱中国也。此鄙人对于革命问题之意见也。
近今盛倡利权收回,不可谓非民族之进步也。然于利权收回之后,无所设施,则与前此之持锁国主义者何异。夫前此之持锁国主义者,不可谓所虑之不是也。徒用消极方法,而无积极方法,故国终不锁。而前此之纷纷扰扰者,皆归无效。今之倡利权回收者,何以异兹。故苟能善用止,于此数年之间,改变国政,开通民智,整理财政,养成实业人才,十年之后,经理有人,主权还复,吸收外国资本,以开发中国文明,如日本今日之输进外资可也。否则,争之甲者,仍以与乙,或遂不办,外人有所藉口,群以强力相压迫,则十年之后,亦如溃堤之水,滔滔而入,利权终不保也。此鄙人对于利权收回问题之意见也。
近人有主张亲日者,有主张排日者。鄙人以为二者皆非也。彼以日本为可亲,则请观朝鲜。然遂谓日人将不利于我,必排之而后可者,则愚亦不知其说之所在也。夫日人之阴谋,所谓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即彼之书报,亦倡言无忌,固不虑吾之知也。而吾谓其不可排何也,兼弱攻昧,取乱侮亡,吾古圣之明训也。吾有可亡之道,岂能怨人亡我,吾无可亡之道,彼能亡我乎?朝鲜之亡也,亦朝鲜自亡之耳,非日本能亡之也。吾不能禁彼之不亡我,彼亦不能禁我之自强。使吾亦如彼之治其国者,则彼将亲我之不暇,遑敢亡我乎,否则,即排之有何实力耶?平心而论,日本此次之战,不可谓于东亚全无功也,倘无日本一战,则中国已瓜分亦不可知,因有日本一战,而中国得保残喘。虽以堂堂中国,被保护于日本,言之可羞,然事已如此,无可讳也。如耻之,莫如自强,利用外交,更新政体,于十年之间,增海军二十万吨,修铁路十万里,则彼必与我同盟。同盟与保护,不可同日语也。保护者自己无实力而惟受人荫蔽,朝鲜是也。同盟者势力相等,互相救援,日、英是也。同盟为利害关系相同之故,而不由于同文同种,英不与欧洲同文同种之国同盟,而与不同文同种之日本同盟。日本不与亚洲同文同种之国同盟,而与不同文同种之英国同盟。无他,利害相冲突,则虽同文同种,而亦相仇雠;利害关系相同,则虽不同文同种,而亦相同盟。中国之与日本,利害关系,可谓相同矣,然而势力苟不相等,是同盟其名,保护其实也。故届今日而欲与日本同盟,是欲作朝鲜也;居今日而欲与日本相离,是欲亡东亚也。惟能分担保全东亚之义务,则彼不能专握东亚之权利,可断言也。此鄙人对于日本之意见也。
凡做一事,须远瞩百年,不可徒任一时感触,而一切不顾,一哄之政策,此后再不宜于中国矣。如有问题发生,须计全局,勿轻于发难,此固鄙人有谓而发,然亦切要之言也。鄙人于宗教观念,素来薄弱。然如谓宗教必不可无,则无宁仍尊孔教;以重于违俗之故,则并奉佛教亦可。至于耶教,除好之者可自由奉之外,欲据以改易国教,则可不必。或有本非迷信,欲利用之而有所运动者,其谬于鄙人所著之《最后之方针》言之已详,兹不赘及。近来青年,误解自由,以不服从规则,违抗尊长为能,以爱国自饬,而先牺牲一切私德,此之结果,不言可想。其余,鄙人所欲言者多,今不及言矣。散见于鄙人所著各书者,愿诸君取而观之,择其是者而从之,幸甚。语曰:“君子不以人废言。”又曰:“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则鄙人今日之言,或亦不无可取乎。
干事诸君鉴:闻诸君有意辞职者,不解所谓。事实亦如此,诸君不力为维持,徒隐身而退,不欲有留学界耶。如日俄交战,倘日本政府,因国民之暴动,而即解散机关,坐视国家之灭,可乎?否乎?今之问题,何以异是,愿诸君思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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