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天瑜:时下清宫戏历史观探略(2)

辛亥革命网 2021-01-07 14:00 来源:吉言贤食 作者:冯天瑜 查看:

清宫戏以浓墨重彩表现以帝王为中心的权贵场之风云际会,其可观处在此,应当讨论处也在此。

  三、帝制末期君王的扭曲造像:略析《雍正王朝》中的胤禛

  雍正(名胤禛)是中国专制帝王的一个典型。他颇具才略,勇于整饬前朝弊端,善于开辟局面,实乃有为之君;他励精图治、事必躬亲,“立志以勤先天下”,“朱批之折,不下万余件”,称之史上最勤政的帝王,并不过分。而与此同时,雍正“以一人治天下”,嗜权若命,刚愎自用,深文周纳,隐忍多疑,阴鸷暴戾。通过雍正“这一个”,正可展示专制帝王的基本属性,加深对晚期宗法专制制度的认识。而《雍正王朝》却另有思路,通过力辟雍正“篡立”传说,塑造一个光明正大的帝王崇高形象。

  以康熙一雍正传位继统这一关键环节书写雍正,本来是一个不错的取材角度。

  君主专制社会统治权力(其最高点便是帝位)的获得,从来与民意、民举毫无关系,其间并不存在“公天下”的公法,而历来是统治集团最高层(帝王及身边几人)暗箱操作的产物。皇权时代的“天下”专属皇家,皇族及其追随者一再声言“天下”乃皇祖“打”下来的,理当由其后嗣“坐天下”,故皇位授受,被视作帝王的家事,臣民不可染指。在“正常”情况下,由老皇帝生前设东宫(太子居处,或指太子本人)为“储君”,老皇帝驾崩,储君自然承接帝位,臣民向新君山呼万岁。也时有“不正常”获位手段,著名者如唐初发生“玄武门之变”,秦王李世民射兄(太子)斩弟,逼父(唐高祖李渊)让位;明初发生燕王朱棣以“清君侧”之名兴“靖难”之兵,从侄儿建文手里夺过帝位。而李世民、朱棣后来皆被认作“圣主”“明君”。这充分说明,专制帝制下的统治集团全无“忠信孝悌”可言,最高权力(帝位)便是他们追逐的首席图腾,在此大纛之下,父子、夫妻、兄弟等等人伦亲情都可弃之若敝屣,民众的灾难更不在话下(如明初争夺帝位的“靖难之役”延绵三载,军民死亡数十万之众,半壁江山一片瓦砾,生灵涂炭)。帝位承袭引发残酷内斗,是揭示专制帝制黑暗本质的一个极佳窗口。然而,电视剧《雍正王朝》却另有寄——以多集篇幅洗清关于雍正为了“篡立”而“谋父、逼母、弑兄、屠弟”等种种“传言”,证明皇四子胤镇的“得位之正”。这成了雍剧的主线和展开部,也是我们质疑雍剧的所在。

  胤禛承位前后的历史真实,因皇帝的严切指令、反复修饰篡改,早已模糊不清,《清圣祖实录》等官方记载,胤镇方面的一切阴暗行为被全部抹除。经张廷玉等写手的杜撰,《实录》等文本借所谓的康熙言说。充满了对皇四子的美化和吹捧;但胤禛的争权对手胤禩、胤禟等人散布的十分不利于雍正的流言,则在民间口碑和稗官野史中传播不辍。于两三百年间不断发酵,其中有些故事(如胤禛改康熙遗诏“传十四子”为“传于四子”之类)造作痕迹明显,当然不可凭信,但在争位之际,四阿哥胤禛的阴毒凶狠决不在胤禩等人之下,而其狡诈、凶残更有过之而无不及,却是无法遮掩的历史事实。如果说,胤禩、胤禟是阴谋家、野心家,胤镇同样是阴谋家、野心家,只不过是一个成功了的阴谋家、野心家,爱新觉罗兄弟们的行径都是专制帝制的产物,并无正义与不义之分,雍剧却用力于作此区分,实在是画蛇添足,又把观众引入迷途,限于篇幅,本文不能展开议此,只略举数端稍加说明。

  康熙多子(三十多个儿子,成人二十多位),他在位时间又长达六十一年,居中国数百帝王之首,故建储及诸皇子争位问题十分突出,多次达到白热化程度。康熙中期主要围绕二阿哥胤礽太子位的“立—废—再立—再废”展开,此间四阿哥胤禛隐忍,作局外状。至康熙晚年,才能卓越、党羽众多的八阿哥胤禩野心勃发,引起康熙警觉,八王党遭到严禁,胤禩失去承统的可能,此间胤禛虽暗地纵横捭阖,阳面上仍作局外状。康熙晚年可选继位的皇子已经不多,渐渐属意四阿哥和十四阿哥,更有意于军功显赫的十四阿哥、抚远大将军胤禵,此点史证甚多,兹不赘。皇位觊觎者胤禛在康熙六十年至六十一年(1721-1722)间的主要用心转为阻止胤禵继位,在康熙驾崩前后有一系列动作,此点史证亦甚多,兹不赘。其中一个关键处是,为了防止父皇宣诏胤禵承统,胤禛抢在胤禵从甘青前线赶回京师之前,结束老皇帝的性命。关于这一要点,传言很多,所谓斧声烛影,疑案重重。我们不必俱信雍正政敌胤禩等散布的流言,但超越他们兄弟间争位缠斗故事,有几桩无可置疑的事实(与胤禩等散布的故事无关),值得我们回味。

  其一,康熙临终时身边唯一的重臣是胤禛的舅舅、拱卫京师的步军统领隆科多,康熙亡故后一个时辰,方由隆科多向外面等候的诸王宜示他“听到”的康熙口头遗诏:传位皇四子胤禛,显然不存在后来雍正宣传的“八人受渝”之事(“八人”指七个皇子加上隆科多)。不仅胤祉、胤禩、胤禟、胤裪等皇子决不相信隆科多宣示的口头“遗诏”。今日研史者也认为其间可疑处太多。而胤禛登极,立即杀掉康熙晚年贴身内待赵昌,显然因为此人知道不利于雍正的内情;继而又处决年羹尧,并将舅舅隆科多囚禁致死。这两个助胤禛上位最有力者的死于非命,不能一般性地归之“乌尽弓藏”,合乎逻辑的解释是:年、隆二人参加胤禛的夺位阴谋甚深,成事后必被杀人灭口。雍正登帝位后,还害死主要对手胤禩、胤禟,禁锢胤祉、胤裪等人、而且立召十四阿哥胤禵(雍正的同母亲弟)返京,并将其长期幽禁(以守陵之名)。诸般举措,意在堵塞继统问题上的大量露洞。常言道“欲盖弥影”,雍正在统治集团核心层施展的上述暴行,透露了他在继统过程中有重大不可见人的阴谋需要掩盖。

  其二,雍正诚然雄才大略,但这位喇嘛教崇奉者又极其迷信,深服鬼神说,他登极后,从来不住亡父康熙喜居的畅春园,而花巨资扩建圆明园,作为自己居处,这不符合向以节俭著称的雍正的常轨,只能以避免与先父神灵相逢作解释。另外,顺治、康熙陵墓在北京东部遵化,雍正却到北京西部易县为自己修陵(自此清朝方有东陵、西陵之分),显然是要远离乃父陵墓,以免自己在阴曹地府遇到乃父。这两大举措只能说明雍正于先皇深怀愧疚、惧怕,佐证他借隆科多之手令康熙速亡(赶在十四阿哥胤禵返京之前),并编造口头遗诏的可能性。

  其三,自康熙朝开始,清朝屡兴文字狱,此为清史重要的黑暗处,是晚期专制帝王丧心病狂的表现,而今之康一雍一乾三剧却对此基本回避,唯《雍正王朝》略涉曾静—吕留良案,也只是轻描淡写,远未揭示专制帝王病态的猜忌心理和残忍严酷(雍正不仅杀害曾静,还对亡故已久的曾静的老师、早期启蒙思想家吕留良掘墓毁尸)。该剧通过宣介雍正的自辩文《大义觉迷录》,继续替雍正的“矫诏篡立”不厌其烦地“辩诬”,又用力表现雍正的“勤政爱民”,以树立一个“得民心者得天下”(该电视片主题曲歌词)的伟大君王形象。顺便提句,《康熙王朝》主题曲的歌词,替康熙帝高唱出“我真的还想再活五百年”的豪言壮语。这两段主题歌只能使我们认定,《康熙王朝》《雍正王朝》诸清宫剧对帝王的衷心服膺和热忱赞颂。

  凡此种种,使人联想起描写帝王的中外文学名著,稍加比较,感到今之清宫剧与其差别不可以道里计。

  曹雪芹的《红楼梦》通过“元春省亲”,从一个侧面展示后宫真相——尊为贵妃者其实十分凄清孤苦,元春见到母亲、奶奶痛哭不止,无言地透露了宫廷生活绵绵无尽的冷酷与辛酸。小说从官宦显族浮华生活的表象,透见清代的制度性腐败,其内囊已然蛀空,呼啦啦如大厦将倾。

  吴敬梓的《儒林外史》以生花妙笔描绘朝廷构筑的名利场,如何戕害周进、范进之类士子的心灵,成为奔竞仕途的行尸走肉。

  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力辟王室阴谋,谴责宫廷政治的阴险、残暴;《李尔王》则尽写王族的无情和虚伪;《麦克白》表现一个本来人品不错的骑士进入帝王权利场,终于演变为独夫民贼。

  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热情讴歌俄罗斯大地,同情皮埃尔等善良的追求者,欣赏天真纯洁的少女娜塔莎,景仰貌似迟钝、实有大智慧的军事天才库图佐夫,深爱谆厚的底层庶众,却嘲讽俄国沙皇亚力山大的虚骄与浅薄,辛辣地讥刺法国拿破仑一世的狂妄与自恋。

  这些杰作决无对专制王权及其人格化体现——君主的景仰乃至艳羡,却是站在人文主义高度声讨王权专制制度。

  如果要探求宫廷剧的健康理路,上述中外现实主义文学著作早已树立榜样,它们洋溢着的对专制帝制的批判锐气,深藏着富于人民性的历史观,正是我们应当继承和发扬的文化遗产。

2019年3月4日于武汉大学人民医院楚康楼

  (本文前几年草稿,今春住院期间修订补充,无法核查文献,更不可能复览诸电视片,凭印象发议论,定有不准确处,切盼指正)

  选自《人文论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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