协力共创现代语文 ——“日本新语入华”考析(2)

辛亥革命网 2019-08-15 09:02 来源:光明日报 作者:冯天瑜 查看:

有一种说法颇为风行:近代中国所用新名词多半来自日本,若无日本名词,现代国人无法说话作文了。此议似是而非,需要辨析,以明底里。

  上述几类词语有些确乎源自日本,如(1)至(4)类,但数量更大、更为重要的(5)(6)两类,多不能以“日源词”一言以蔽之,因为其中若干新名另有来历——

  (1)源出中华古典

  清民之际被认作是从日本入华的大批汉字词,如自由、社会、科学、卫生、小说、机器、参观、代表、单位、发明、反对、范畴、现象、革命、共和、讲师、教授、博士、悲观、标本等,究其原本,多来自中国古典词库,是晋唐宋明以降从中国传至日本,近代经日本改造后作为西学译名“逆输入”中国的,称其为“侨词来归”比较恰当。因为它们本为中国旧词,在中土语用已然千百年,后侨寓日本,领受外来文化洗礼,近代作为“侨词”回归中国汉语系统。

  (2)来自在华编译、出版的汉文西书

  还有一批反映近代学科概念的汉字新名,如植物学、物理学、地球、热带、温带、冷带、寒流、暖流、细胞、大气、真理、公理、定理、比例、权利、立法、选举等,曾被误以为是“日源词”,实则非也。它们是在明清之际和清末这两个时段,由西方传教士与中国士人合作,以“西译中述”(西方人口译,中国人笔述)方式在中国创制的,先后于江户中后期和明治前中期传至日本,其载籍为在中国刊印的早期汉文西书(明清之际成书)与晚期汉文西书(清中末叶成书)。

  (3)晚清“开眼看世界”中国人的创制

  清道咸年间国门初开,一些先进的士人渴求新知,借助汉译西书、西报,撰写一批介绍西事、西学的书籍,著名者有林则徐主持编译的《四洲志》、魏源编纂的《海国图志》、徐继畬编纂的《瀛环志略》等。这些书籍在介绍外域情事、学术时,译创了一批史地类、政法类、科技类汉字新名。这批书籍在本国遭受冷遇,而传至幕末明初日本,洛阳纸贵,多次翻印,幕末维新志士吉田松阴称“魏源之书大行我国”。这些书译制的汉字新名随之播传于日本,日人广泛使用之余,还引为译制汉字新名的范本。如《海国图志》的报纸译名“新闻纸”,美国元首译名“大统领”,皆被日本人采用,通行至今。

  总之,上述几类汉字词,有的并非“新语翩至”,而是“旧词复兴”,或曰“古典词革新”;有的不是“日词入华”,而是“侨词来归”;还有不少新名产地在华不在日,日本只是中转站。因而,把它们一概视作“日语借词”,不符历史实际。从语源学角度论之,必须恢复上列三类词语的“中国首创”“翻新古典”及“回归侨词”身份,并论析翻新始末,输出与逆输入过程,考查中—西—日三边互动间的因革及传递转换情形。

  互为师生

  我们不应轻忽幕末明治日本发展汉字文化的重大贡献。近代日本创制一批汉字新名;大量选取汉语古典词翻译西洋术语;普及词缀化用法,如前缀(如老~、小~、第~、非~)与后缀(如~者、~力、~性、~化),又借鉴西式语法,丰富了汉字语用,对白话文运动及汉语的现代化进程起到推动作用。这一劳绩必须肯认,却又不能因此对汉字新名的语源张冠李戴,一概让与日本。

  笔者以为,近代日本对汉字文化发展的促进,主要并不在于提供了多少新词,而在于终结汉字新名的散漫无序、自生自灭状态,界定了中国自创、或由日本制作的新名的古典义、现代义、世界义,并使之贯通,汇入学科体系,并通过学校教育、社会教育,为汉字文化构筑现代性知识系统提供语文基础。这项极有意义的工作,既非中国、也非日本单独完成,而是16世纪末以来的三百余年间,中—西—日三边互动的结果,中国人与日本人在此间互为师生,交相更替创作者与学习者身份,而欧美传教士在中国士人协助下的译创之功也至关紧要。

  自严复等兼通中西语文的译者出现以后,中国逐渐减少借助日译西书,而直接译述西学,根据英、法、德、俄诸文本译创汉字新名。日本的“二传手”功能下降,但明治时代日本新语的效用并未中止,其某些优势继续张扬,如严复“一名之立,旬月踌躇”,苦心孤诣译创的“计学”“群学”“母财”“脑学”固然准确、典雅,却不及日译汉字新语“经济学”“社会学”“资本”“心理学”明快易懂,故在近现代中国流行的,少有严译词而多为日译词。

  直至当代,日本词汇传入中华还在进行中。时下流行的新词,如“达人、人气、人脉、完败、完胜、物流、研修、职场、熟女”等皆为日制词。

  日本译词虽有便捷易用的优点,但不应忽略,这些日本汉字词多半源自汉语古典,或用汉语构词法创制,皆与中国文化保有深刻的渊源关系。新近一例颇能说明问题。2019年5月1日,日本天皇更替,新年号“令和”。官方解释此名是从日本最早的和歌集《万叶集》卷五《梅花歌卅二首并序》“初春令月,气淑风和”句中择字组成,并宣称这是第一个典出日本古籍的年号。这显然有文化“脱中”用意,但经考索却适得其反。公元8世纪成书的《万叶集》“初春令月,气淑风和”句,脱胎于东汉科学家兼辞赋家张衡公元2世纪初作品《归田赋》的“仲春令月,时和气清”,而张衡又参酌了先秦典籍《仪礼·士冠礼》“令月吉日”句式。日本使用的汉字词汇,多源出中国古典,这是不必也不可回避的历史实际,日本近代翻译西学时创制汉字新语,深植中华文化土壤,这是不可忘却,更不能斩断的历史脉络。

  综论之,中日之间的语文交际,呈一种互为师生的关系,今人不必作偏执一端的估量。中日两国协力共创的语文成果,是丰厚的文化财富,至今仍在中日双方发挥作用,并且构成当下及今后语文建设的坚实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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