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潮——吕逢樵光复处州府（连载4）(3)

　　两天后，不知是族长说动了盐兵局的班长，还是班长瞄上了菱花的缘故，盐兵局的老伙计总算拿着几块白洋，让菱花草草把丧事了结了。丧事是办了，但盐兵局追查私盐的事并不放松。

　　一天，逢樵正在收拾药材，嘉益进来，在逢樵面前一蹲，说：“大哥，这事儿你说怎么办？”见堂弟一副着急的样子，逢樵浅浅一笑，问：“啥事儿？急成这样！”嘉益双手往腿上一拍，说：“你难道不知道盐兵班长跟菱花串演的戏？”逢樵说：“有戏我们正好看呢！”

　　嘉益站起来又蹲下，说：“我是说德良死得忒冤枉，我们不能再忍了！”逢樵这才站起来，对嘉益悄悄儿耳语了一阵之后，两人一同出去。直到深夜，逢樵才回家。妻子四凤还未睡着。她慌忙点起如豆的灯火，对逢樵说：“大大爹，庚忻送来十斤盐，你帮我收拾一下！”

　　竹箩里，白花花的盐粒在灯光下闪现着细碎的亮光。逢樵伸出指头，蘸了几颗盐粒放进嘴里舔着。盐慢慢儿溶化了，变成一股咸味儿。他手里抚摸着盐，心里想：为了这金贵的盐，多少兄弟乡亲，翻山涉水，忍饥挨饿，历尽艰险！他自己虽然没亲身去挑过盐，可是，去挑盐的奇情险趣，他听得可多呢！往往是鸡啼头遍动身，一根两头飞翘的扁担，一根支撑重担子的杠棒。去的时候，一头空布袋，一头晃荡着玉米饼。那焦黄焦黄的玉米饼，大都是酸咸菜作馅儿，酸溜溜的。脚走酸了，遇上一泓清泉，他们就会呆在半山野岭，燃起一堆火，把玉米饼烘得香喷喷的，美美地吃上一顿，足足地喝一肚子清凉泉水。可是回来呢，那玉米饼就难咽了，因为不是一两天，那饼没蒸没烤，焐得蒙上了一层绿绿的青衣，变霉啦！肩胛头被磨得又酸又痛，那两袋捆绑得像方方的豆腐干块的盐，被长长的绳索悬得低低的，重得像挑着两个铁砧。他们气喘吁吁地爬上苍岭，一步一把汗，两步汗淋淋。领肩的“噔”地一声把杠棒放下，支起重担，那杠棒下面镶的铁，砸得石子路迸出火星，砸得深山里的野鸟扑翅惊飞。随着这第一声，还有第二声，第三声，第四声，没等十几副担子的杠棒“砰砰”声全响完，前头的人又已经换了肩动身了。有时候，黑呼呼的树丛里，会突然蹿出几位蒙脸大汉，高喊一声：“放下买路钱来！”那可真吓煞人呢……

　　逢樵虽然躺在床上，但怎么也睡不着。

　　括苍塘的水绿幽幽，几只大灰鹅游过水面，不时引颈高歌几声。塘岸的古柳梢儿还没有绿意。几位早晨洗衣裳的妇女，搅得塘水旋出圈圈涟漪，使倒映在水中的官盐店高耸的屋宇，显得摇摇欲坠。

　　这十来亩水面的括苍塘，一边紧靠上街的店面，一边紧靠着官盐店。官盐店外边，是括苍塘的埠头，洗涤衣裳的，洗刷马桶的，买官盐的，人来人往，特别糟杂。官盐店的人字披檐下，一块刷白了的砖墙上，漆黑的“官盐店”三个大字，颇为醒目。两间相连的店堂，一字儿排着几口大号东山缸。缸内是白花花的堆成小山峰的盐。大盘秤悬在大缸上面，一动也不动。店堂内那位卖盐的老伙计，头戴猢狲帽，正闭目枯坐，似乎发了春睏。

　　忽然，门口一阵响动，两位身穿灰色衣服的盐兵，在一位愣眼睛小头头的带领下，踏进了店堂。他们见店堂内静悄悄儿的，老伙计只顾低头直打呼噜，愣眼睛忍不住吼了起来：“老家伙，你做什么好梦？”

　　老伙计被吼声惊醒，揉了揉惺忪睡眼，一见是刁钻古怪的愣眼睛，慌忙陪笑说：“大兄弟，您回来啦！嗨嗨，昨夜我睡得晚了点儿，才打个盹儿，才打了盹儿……”

　　“正月快满了，你卖出几担盐啦！”愣眼睛好像问生意，又好像要查账。

　　“嗯，嗯，快，快一担了吧！”老伙计将猢狲帽儿往上推了推，露出一双惊骇的小圆眼。“怎么？有啥情况？”

　　“啥情况？你还蒙在鼓里！人家担了一批私盐啦！你盐卖不出，为啥不出去打听打听？”

　　“私盐？”老伙计的小圆眼不停地眨巴着，两撮粗短的小眉毛，聚成一个“八”字。他心里想：有私盐，要你盐兵去抓，怎么反来问我这个只管卖盐的？不过，他嘴上却说：“嗬，怪不得年关以来，生意清淡！大兄弟，你们把挑私盐的查出来啦？”

　　愣眼睛抽出一支外国进口的香烟，往指甲上墩了墩。老伙计“嘶”地一下划着了火柴，替他点着。这时候愣眼睛才睃了老伙计一眼，压低了声音说：“已经有点儿眉目啦！看来，不抓几个开刀，不解事啦！”

　　第三天傍晚，愣眼睛和五六个盐兵，推推搡搡地果真拖来一个被五花大绑着的后生。这后生短胖扎实，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还沾着斑斑血迹。头角上的粗黑短发，粘着一块泥巴。青土布对襟上的两只袋口，被扯开挂着。看来，抓捕这后生的时候，有好一场凶猛的格斗。一位盐兵，疲惫地提了一箩盐。另外几位，也衣冠歪斜，钮带不整的，一个个油头汗额，显然，为了抓这个后生，他们都出了不少牛力。

　　“挑点儿盐，犯什么法？你们凭什么抓我！”被捆绑的后生，虎眼圆睁，额上青筋毕露，他一路跌撞着，一路不断地怒声叫骂。

　　盐兵捕人的事，早就惊动了壶镇满街群众。男女老少，高低胖瘦，吃惊的，愤慨的，哀叹的，同情的，把一个官盐店门口，围了个密不透风，挤得个水泄不通。愣眼睛怕人多出事儿，圆睁了一只愣眼，擎着一支老毛瑟枪，朝众人压挤着，驱赶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