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辛亥革命的蹒跚
辛亥革命网 2011-08-05 00:00 来源：南方都市报 作者：白桦 查看：
有一个问题折磨着我，已经很久很久了，那就是：辛亥革命以后，走向共和之路为什么如此之缓慢，如此之坎坷？作为一个伟大民族的整体，辨别真伪的本领为何又如此之低下？
我以为其中最大的问题之一，就是我们民族的传统文化的价值观，随着长期帝王独裁统治的历史重复更迭，“帝王至尊”却一直深入人心。拜历代封建文人所赐，帝王和他们的统治制度，始终联系着亿万民众的希望，虽然有些人是下意识的。臣民长期过着没有起码的尊严、自轻自贱的日子，却把皇帝强加在自己身上的诸多灾难都当作恩赐。被凌迟处死，还要谢主隆恩，甚至会为因穷奢极欲而亡国的帝王悲哀、惋惜。
皇帝真的是天子吗？真的是天生的英主吗？我们的史家很少把历史上皇帝的真相告诉后世的人们。其实，除了少数几个开国皇帝，他们中的大部分都是低能儿或畸形儿，皇帝的所谓教养来自——也只能来自老朽的文臣，以及身心残缺的嫔妃、宫女和阉人。很多史家或由于自保，或由于逢迎，或由于为尊者讳，独裁者的面容都经过一次一次的彩绘，而绝不把他们的真实面貌昭示后人。特别是如今一些做历史小说、拍电影电视的人，林林总总的“王朝”系列、“大帝”系列不断推出，其中，正说者有之，戏说者亦有之，大多仍在渲染“皇权天授”的理念。“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作者在每一个皇帝身上，都注入了太多的英明、仁慈、优秀、神勇、刚毅……其实，天下最自私的人就是独裁者，他们的全部目的就是死守他们的皇位。他们的伎俩就是在强大武力的镇压和威胁下，致普天下噤声。让臣民心甘情愿地接受镇压、杀戮和奴役，还要山呼万岁。
譬如在某些文人倍加欣赏的清代雍正、乾隆两朝，皇帝对“非议时弊”者，斥之为“狂吠”，并以刀封喉。所以我们的历史只能是一部大多数人在昏君治下，不断祈求上苍恩赐一个有道明君出世的历史。皇帝老了，民众比皇帝更急切地期盼一个储君，连储君的爱好、情趣都要加以关注。因此，也就不去考虑自己对自己有什么期待，甚至连自己的存在都忘得干干净净。
在许多中国人心目中，确实是“一日不可无君”，就像毛驴的脊背上没有沉重的粪筐一样，时刻都不得安宁。所以在辛亥革命之后五年，就出现了袁世凯登基的丑闻。之前，袁世凯已经是大权独揽的民国总统了，但他还觉得不过瘾，经过三年筹划，居然敢于在1916年元旦登基称帝。虽然很快遭到共和人氏的激烈反对而颓败，如同老鼠过街，人人喊打。袁世凯生前死后被批得体无完肤，臭不可闻。
但是，许多中国人心中的九龙宝座，并未从此崩塌。仅仅是一年之后，又有了张勋复辟。张勋的辫子军只有区区五千之众，他把一个被废弃的“小皇帝”扶起来，居然闹得煞有介事，沸沸扬扬。连京城停业五年多的黄龙旗店都重操旧业，而且供不应求，有些人家只好用纸糊一面龙旗来应付。许多人聚集在皇宫门前等候觐见“皇上”，没有朝服的人就急忙到旧衣铺去抢购朝服，没有猪尾巴的人就到戏装店定做用马尾制作的假发辫，他们穿上长袍马褂，晃着真真假假的大辫子招摇过市。学识渊博的康有为早有预见，提前蓄了发，而且在张勋复辟之日，得意洋洋地说：“我早料到必有今日也！”
如果说王公贵族、遗老遗少是为了利益，那么平民百姓是为了什么呢？当然是脑子里的“神圣皇权”在作怪。幼时，每当我看到袁世凯称帝、张勋复辟的史料，总觉得实在滑稽可笑。
当国民政府成立以后，国民党公然提出“一个领袖，一个政党，一个主义”的口号。借口“国情”，必须实行无限期的“军政———训政”，“一党专政，以党治国”，而维持一党专政依然靠的是警、宪、特务。这时候我就笑不出来了。当然，在袁世凯之后还出现过一些山寨版的“朱元璋”，仍然在不断地扮演登基闹剧，只不过他们都在深山老林里自立为王，连死水微澜也没有掀起过。
国民党从辛亥革命和孙中山先生那里得到丰厚的政治遗产，冠以“中华民国”的名号。除了剪了国民后脑勺的辫子，最醒目的变化，是茶馆酒肆的墙上贴了许多“莫谈国事”的标语。谁都知道，那并非政府的公告，而是国民对自己的警告，说明有些国民已经开始懂得，这已经是没有皇帝的帝制了。政府时不时杀戮一批异己，有时公开处决，有时秘密暗害，国民又顺理成章地成为臣民。国民党一直“训政”到台湾小岛。所幸，蒋介石传位到儿子蒋经国，蒋经国没有继续“训政”并传位下去，才戛然而止。
（白桦，作家，著有电影文学剧本《苦恋》等，现居上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