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难先的“怪”

　　今年是张难先（1874—1968年）诞辰150周年。张难先是辛亥革命元老，在民国时期屡任要职，同时也是有名的“湖北三怪”之一。张难先“怪”在何处？《张难先集》编者之一、华中师范大学近代史研究所严昌洪教授曾为该文集撰写前言，给出答案。本期摘编该文章内容，展现张难先“少与恶社会斗，长与恶政府斗，拔剑揭竿，祸闯百千侥幸过”的传奇人生。

《荆楚文库 张难先集》 张难先 著 严昌洪 张铭玉 傅蟾珍 编 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 出版

资料图为1949年10月1日，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委员会全体委员在北京合影。二排右一为张难先。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供图

　　与石瑛、严重被称“湖北三怪”

　　民国时代张难先与石瑛（蘅青）、严重（立三）被鄂人称为“三怪”。张难先自己认为，其实他们三人并非有什么怪癖，而是很“守常”之人，只是在那个社会里，这种不合时宜的作风常常见恶于世，得不到好结果。守常者被世俗之人视为太愚又太迂，可笑复可怜，当然为世所怪。在编这部文集的时候，张难先先生那种淡泊名利、清正廉洁的品质，敢与邪恶抗争、敢与权势较劲的精神，深深地打动了我。

　　张难先（1874—1968），湖北沔阳（今仙桃市）人，名辉澧，号义痴，以字行。出生于诗礼之家，先世饶有资财，至其祖父时家道式微，其父兄虽不得不废读经商，但也未能振兴家业。难先处衰落家境之中，亦商亦读，家中仍不免时有断炊之虞。在此情况下,读书时常中辍，频繁更换业师，反而使他能博采众师之长，而又不落窠臼。他从小即具有一种和常人不同的痴性，曾为因忤逆将被族老处死（其实是吓唬人的）的好友自刭以殉，曾偷出家中药物、食品救济患病乞丐，也曾挥拳教训欺侮贫寒同窗的富家子弟，这些均反映了青少年时代的张难先对弱者的同情心和对权势的挑战精神。

　　戊戌变法失败后，流亡海外的梁启超一度鼓吹革命。张难先读了他的文章，亦产生革命思想，不愿长为乡曲之士。他到省城武昌参与创立了清末湖北第一个革命团体科学补习所，在荆楚大地播下革命的种子；他又是日知会的骨干，在丙午湖北党狱中为保护同志坚不吐实。武昌起义爆发后，他次日便从家乡赶赴武汉，参加阳夏保卫战，旋出任安襄郧荆招讨使顾问随军北伐，为巩固辛亥革命的成果作出贡献。1921年，任北京政府参谋部录事。后南下，充李济深西江善后督办公署参议、西江讲武堂教官、广西榷运局局长、琼崖各属行政委员、广东省政府委员兼土地局局长。1927年后历任湖北省政府委员兼财政厅厅长、国民政府考试院铨叙部部长、浙江省政府主席兼民政厅厅长。抗战期间任湖北省政府委员兼民政厅厅长、国民参政会参议员等职。新中国成立后，历任全国政协委员和中央人民政府委员、监察委员、中南军政委员会副主席、全国人大常委会委员、全国政协常委等职。

　　不当省主席 去艰苦之地任县长秘书

　　张难先在民国时期屡任要职，结交权贵，却无官僚习气。1930年，他被任命为浙江省政府主席，上任那天，该省高级官员和地方士绅在杭州火车站列队恭候新主席的到来，左等右等不见张难先。原来他穿了一身布衣布鞋，带了简单行李，乘坐三等车到杭。下车后叫了辆人力车，直奔梅花碑省政府所在地而去，向门卫说明身份后进入了他的办公室，让在车站迎候的人们扑了个空。新任主席轻车简从来履新，使省府上下大吃一惊，此后风气为之一变。省政府办事人员按照前省主席何应钦的先例，将张难先的官邸也安排在西湖边的澄庐。那是晚清大官僚盛宣怀的别墅，极其豪侈。张难先进去看了后，心感不安，觉得国步艰难之时，不能如此享受，何况又是出于贪官盛宣怀之手，等于盗跖所筑，更不可安居。次日即饬人另赁馆舍，不数日即迁往城头巷普通民居。

　　在湖北还传扬着张难先卸任省主席身份充当县长秘书的佳话。1932年5月，张难先好友范一侠被任命为湖北沔阳县县长。沔阳地势低洼，经常闹水灾，当地民谣称：“沙湖沔阳州，十年九不收。”1931年大水灾过后，许多民众逃往外地，十室九空，所以没有人愿意到那个艰苦的地方去工作，范一侠连一个合适的幕僚也找不到。张难先知道后对范说：“我同汝去，做汝的秘书。”范还以为他开玩笑，说说而已。哪知第二天，张难先携了行李到范一侠住处，催其上任。范看他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也就不相推让。于是张难先陪同范一侠前往自已家乡上任。通过难先的努力，背井离乡的父老乡亲陆续返回，生产自救，地方顿有恢复气象。张难先这种能上能下，不计较荣辱得失,不惜纡尊降贵，以甫卸任省政府主席的身份甘当县长秘书的事，在常人眼里不是很怪么？

　　辛亥革命元老“以恬退风示天下” 情愿卖菜谋生

　　张难先是湖北早期革命团体重要成员，辛亥革命元老，却无党人习气。

　　1912年，季雨霖继续聘张难先为顾问，湖北都督黎元洪也委其为秘书，但他一一予以谢绝。他所想的不是以功臣自居，而是功成身退，并劝党人“以恬退风示天下，使天下晓然知本党光明磊落”，他决定发愿读书，待十年后再出问世，遂购书数笈以归。黎元洪知他对革命有功，给他一千元补助，他用来分恤故旧和购书、偿债。

　　张难先返乡后一段时间里生活十分清苦，他甚至以卖菜、教书、卖字画来维持生计。后为求学，变卖家产，举家迁往北京。不久资斧告罄，由日知会老同志张佩绅介绍，仅在参谋部做了一名录事，抄抄写写，借以糊口，并不为北洋军阀做实事。参谋部常数月发不出薪水，他只得在大寒天将棉衣典当，维持一家人生活，其窘迫可想而知。多年后清理书籍，翻检出当年典衣的账目，他还剪下裱好，悬挂中堂，用以教育子侄。

　　张难先本可以革命元老资格而获高官厚禄，但他情愿亲自卖菜也不去伸手，在常人眼里不是很怪么？

　　拒绝蒋介石亲信“空降” 不卖黄金荣杜月笙“面子”

　　张难先不畏权势，冒着危险，与大人物、恶势力对着干。任浙江省主席期间，蒋介石电令他委蒋伯诚为保安处长，周象贤为杭州市长，他竟回电拒绝。蒋介石连电坚持，他只好赴京当面向蒋介绍二人劣迹，并称：“如主席必欲用此二人，予则挂冠而逃耳。”蒋介石不得不接受他的意见，取消了对该二人的提名。不久蒋介石又电令他委某二人为县长，他复电要求请彼二人来浙面谈后再作决定。蒋介石复电说：“他二人随我多年,你下委后即命他们来。”张难先复电说：“亲民之官，关系重大。有直接责任，必须接谈慎选，此即所以报主席也。”蒋介石不得已即命他们来杭。接见后发现，一人尚厚重，一人则恃主席推荐，甚倔傲。他即复电蒋介石曰：“与二人接谈，某练达，当即择地委之；某任县令不宜，且缓图。”搞得蒋介石无话可说。

　　当时在上海滩上的恶势力主要是上海帮会头目黄金荣、杜月笙之流，一般政要都不敢招惹他们，但张难先偏偏不信邪，就是不买他们的账，不拍他们的马屁。

　　委任张难先为浙江省政府主席的命令公布后，黄金荣等表示欢迎，派人由彭临九转达意思，张难先谢绝了他们的欢迎。彭临九劝道：“彼辈非联络不可。”张难先大义凛然地说：“封疆大吏，顾反须流氓地痞保护耶！现在风气之坏，即由士大夫不知自重，或多邪僻之行，奸民即乘间诱惑之，玩弄之，夹持之，支配之。于是邪正是非，道德法律，俱无形消失，世事即不可为矣。吾决不造此恶因也。”

　　上海帮会头目杜月笙之祠堂成，内而中央大员，外而各省疆吏，送匾额，派代表，驰电称贺者不知凡几，蒋介石亦特地送来了“孝思不匮”的匾额，并派杨虎宣读了祝词。财政厅厅长王澄莹和杭州士绅来请张难先送匾额，他以与杜素无交情为由拒绝。王澄莹说这不过是给杜一个面子，要是主席不愿署名，可用省政府名。张难先回答道：“吾为省政府主席，省政府名义犹之本主席名义。君等私人有交情者，可径送之，省政府未便贸然也。”说得下属们赧颜退出。在杭州工作的一年多时间里，张难先不傍大款，不勾搭黑社会，照样出入上海滩，在常人眼里不是很怪么？

　　张难先与所有的历史人物一样，有他的局限性，难能可贵的是，他一生不断学习，从小学习传统古籍，年近半百又去北京听杜威、罗素讲西学，古稀以后又刻苦学习马列；他一生不断否定自我，以今日能知昨日之非，以九十能知八十之非，成为与时俱进的楷模。

　　严昌洪/文（作者系华中师范大学近代史研究所教授、武汉市文史馆员，文章有删节，文内标题为编辑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