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锷减薪记

　　1911年10月31日，蔡锷领导的重九起义军，在昆明五华山两级师范学校宣告“大中华国云南军都督府”正式成立，蔡锷当上了云南军都督。革他人的命好革，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他人的命是革了，自己当家了，便知道油盐柴米贵。云南自来地远财困，素来是吃国家财政的。该省每年支出是600多万两银子，而本省财政岁入仅300万两，这个大缺口如何补上？

　　蔡锷到任，也没太多办法，也是向中央财政要钱，1912年12月，蔡锷打了报告《为云南财政支绌请拨款协济及借款兴办实业呈答总统文》，其中云：“查前清宣统三四年预算案，云南岁出年约需库平银六百余万两，地方行政经费尚不在内，而本省岁入不过三百万两，故每年除由部库拨款各省协济一百六十万余外，尚不敷一百余万。”可是去年搞了革命，把给钱的政府都给推翻了，哪还有“部库”拨款？“自去岁起义，协款骤停，呼吁既已无门，应付将穷于术，而内戢匪乱，外固国防，加以援蜀协黔，在在需款”。

　　文教卫，党政军，哪不要钱？蔡锷便向上面叫穷，打报告要钱。不过，若以我们经验，凭向上面要钱的报告来看某地的财政，基本上是不足采信的。向上面述职政绩，绝然是国泰民安，金堆银砌，已然小康盛世；向上面报告要钱，俨然是叫花子，穷得没裤系。你看他穷吗？马达一响，黄金万两；喝酒一箱，百姓一年粮。哪里穷呢？那是富贵逼人。

　　蔡锷都督云南，那确是真穷，何以知之？看蔡锷革命，革到自己头上来了，就知道蔡锷叫穷并没水分。1912年1月，蔡锷都督云南之开局之年之正月，按理要给自己挂红才是，要给革命分红才是，可是蔡锷却拿自己开刀，大刀阔斧，砍向自己：“吾滇自反正以来，整理内治，扩张军备，经费骤减，入不敷出，深恐财政支绌，不足以促政治之进，则唯有约我同人，酌减经费，以期略纾民困，渐裕饷源。”话说了一大箩，其实是一句话：干部要减工资。

　　这段话里，有“酌减”两字，似乎蛮宽将帅心，好像是让将帅们放心，将帅九牛只须拔一毛，及到“酌减”表格下来，吓了将帅一大跳。蔡锷之减薪计划，是按级别来减的，分上等，中等与次等；级别高，降幅大；级别小，降幅小；级别很低的，如排长班长及士兵，不加也不减。高官减薪幅度是蛮吓人的：上等正都督，原先是月薪600两，直降到120两，降幅为80%；上等副都督，原先是月薪400两，也直降到120两，与正都督一个样，降幅是七成；上等协都督，原先是月薪250两，降到100两。中等的，次等的，原先工资低，降的幅度也就小了，如中等的正都尉，原先是200两，实行新工资制后，是80两，削减六成；次等的协校尉，原先是月资20两，降为16两——正都督是降八成，协校尉是保八成。

　　打下江山，不就是为了坐享江山吗？说来，也并不用来赞蔡锷品德高尚，只能说蔡锷之前的都督们太无耻。一方面是财政那么困难，他们却享受高薪；另一方面，基层干部薪酬是那么低，他们却安享超高收入。原来都督是月薪600两，而次等的（也是有级别的）司书生却是12两，省部级是科股级的30倍。工资的含金量又何止30倍？都督们其吃，其穿，其用，其行，乃至七大姑八大姨之吃穿用度，乃至客人来了请客，要自己出钱吗？工资基本不用的；而越到下层，越是靠工资吃饭。若如此去计算，当年的都督与司书生，可能不是30倍的差距，或是百倍乃至300倍，一切皆有可能。

　　蔡锷的减薪，首先是从自己减起，他是一把手，却跟二把手三把手一个样，二把手不服？蔡锷减工资，最底层的人是不减的，他在下发的文件里白纸黑字给明确：“弁护目并匠夫，饷银仍照旧章支发。”这里可知，蔡锷革命，革的是自己的命，革的是大官、中官之命，小官与无品的公务员，他是不革的。底层公务员工资并不高，若把他们也“革”了，那革命的意义何在？

　　蔡锷革命成功，打了土豪，却不给官僚分田地，反而大降官僚们工资。这次降薪5个月后，到1912年6月，蔡锷再次颁发降薪文件：“现因国事多艰，再加裁减，凡政军学警各界，除分认爱国公债外，其原薪60元以上者，均减为60元；以下递减，惟目并暂仍其旧。”蔡锷自己的工资再降了五成，由最初的600猛降到了60。

　　蔡锷自我革命，实在是革命者应有之义。蔡锷所居那时代，各界的收入都低，商人稍微高些，但医生、教师、工人及五行八作，收入都不高；如果大家的收入都高了，教授月薪上万，医院科室主任年薪二三十万，公务员工资处于低水平，还是月资一两千，那么，给公务员涨薪，那是没话说的，是完全应该的。但蔡锷那会，全社会收入那么低下，官僚们薪金却那么高，蔡锷将其降下来，不是蔡锷人品高尚，而是原来官僚太无耻。若是一方面经营巨额亏损，另一方面经理们的年收入高得吓人，又屡屡向国家要钱，向国民叫苦，那不是无耻，是什么呢？

　　蔡锷降薪，确是因政府“经营巨额亏损”，也源于国民整体贫困。他自我革命，是出于良知。良知在人品序列里，是处于第一层的，说人有良知，并不是很高的评价，与高尚之评，很有距离。但设若社会连良知都缺乏，那有良知，也是我们值得举手敬礼的。

　　蔡锷除给自己减薪外，还有其他八九十项规定的。如一，不得请客送礼；二，兼差人员概不得兼薪（抽调到各种工程指挥部，不能领两份工资）；三，不得受贿和侵吞公款；四，不得侵吞缺额饷银；五，不得挪用教育经费……看看，也看不出蔡锷之治政，有太高明之处，蔡锷所施政者，也不过是平常举措。

　　把平常举措常态化了，带头执行了，那就是好领导了。蔡锷确是带头廉政的，“公费所入，衣食而外，一以佐军，不欲使家有盈余。”朱德后来也回忆，（在云南）“廉洁成为了一时风尚”。这种风尚是谁吹的？是蔡锷。

　　顺便说一句，有人将人品和制度对立起来，好像人品与制度是水火不容的，有我无他，有他无我。其实，蔡锷以其人品与良知，建立了减薪制度，不很有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