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亥武昌起义前后我的见闻及经历(2)

辛亥革命网 2018-03-27 09:25 来源:宜昌政协 作者:沈刚伯 查看:

本文写成于1961年纪念辛亥革命50周年时,是其长子沈士弼保存到1995年6月,宜昌县政协赴南京专访时提供的。

  我们同一位比我大四岁的表侄在城内住了五六天,便雇一大船,逆江而上。入峡后,突逢水涨,桨橹无所施其用,只能用十余人以竹缆挽舟前进。滩上的“潮口”仅容一船通行,大小数十只船齐泊滩下,依次过滩,费时甚久,竭一日之力,才走得二三十里路。航行四天,始抵黄陵庙,离宜昌城不过才九十里;往日旅行之难,岂只蜀道而已哉!时祖父已经知道我们的行程,派人沿江下行相迎,适相逢于黄陵庙,我们便舍舟登陆,乘“兜子“(宋时称“竹舆”已用此名)绕三斗坪而归。因事变而使全家三代获得意外的团聚,倒也值得庆幸。

  彼时乡间的经济情况还相当好,粮食够吃,木梓(即乌臼子,可制油),桐子外销的市价很高,猪鬃、竹、木、牛羊皮革也都可大量出售;这些农副产品换来的钱拿去做一家人的每年添衣、应酬之用,是绰有余裕的。一到腊月,家家都杀猪宰羊,制腊肉、香肠以为过年之用。宰猪的时候,照习俗,必请亲族大吃一顿,客人往往五大桌之多。各家总是事先相互商量,把日期安排一个次序,免得彼此冲突;大概从腊月初一直到小年左右,各家轮流互请,每天至少总有一餐。黄昏以后,才各提灯笼,点“火把”,扶得醉人归家。到了正月初十前后,大家又照例安排,请吃春酒;吃喝而外,还有龙灯、狮子灯、花鼓戏、“插路香”各种玩意儿,一直闹到正月底。处处都是一片太平景象,改朝换代的事是山中农人所不过问的。当时革命运动同他们发生的关系只是剪掉辫子,而这件事却是他们很愿意做的。

  侥有历史意义

  这次在乡间住了四个月左右,中间跟父亲到过一次宜昌城。我从小很少同父亲接近,这回出门朝夕相待不离,还是生平第一次呢。我们寄住“劝学所”(即今日之县教育局)内,所中的负责人是一位姓周的老优贡,他是父亲少年时的同学,性诙谐,常笑得声振屋瓦,骈散文都做得很好,而且很快。他们两个常于茶余酒后,追谈往事,倒令我在旁边听到不少科举时代的掌故,及同(治)、光(绪)以来宜昌社会同经济变更的实情,与好些世家大族衰败的经过。可惜当时我没有笔记下来,不然,倒未尝不可以写成一本清末宜昌政府的社会文物志呢?

  我们住到年近岁逼的时候,才在一个寒风凛冽的早晨,买舟西上;入峡,刚走到寇莱公遇险处之黄魔峡,便遇大雪。时已“小年”以后,来往川鄂的商船早停,本地人外出的也很少,我们走了大半天,竟未遇着一只别的航船,好像整个峡江为我们父子所独有,真令人感到寂寞中之伟大。转念一想,伟大似乎总免不了寂寞,人若真到了“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境界,也就非怆然涕下不可了。舟过鲤鱼潭(即后来洪宪皇帝筹备登基时发现石龙之处),见有小艇下碇滩头,一披蓑戴笠的渔翁正在船头“独钓寒江雪”,那种诗意画境却使人俗念尽蠲。尤其有趣的是我们舟过其旁,恰巧看到他钓起一条重约两斤的鳊鱼,我们马上买来,催舟前进,至“虾蟆涪”下,停舟取水,共炊晚饭。在“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长江帆船歇的时候,我们驾一叶之扁舟,携匏尊以自随,汲亘古之名泉(虾蟆涪的水曾经陆羽品为天下第四泉),烹缩项之细鳞,更佐以刚采自葛洲坝落地及碎之黄芽菘,与新得诸城内之陈年“莲花白”,把酒尝鱼,真快朵颐。饭后,依舷品茗,尝夜色,听滩声,远望三朝如故之黄牛似成一旦突变之白犀,司逝者未来,知真体之永存,另有会心,怡然自得,殆飘飘乎若神仙中人矣!此境,此乐,在此后五十一年中,再也没有遇到过第二次。

  我们回家不几天便是除夕。除夕前,照常俗,要举行一次室内外的大扫除,真把全家大小忙了一个不亦乐乎。除夕下午,要用鸡、鱼、肉“小三牲”去祭土地爷,然后以全席祭祖;祭毕,方合家团坐吃年饭,一直吃到八点左右。稍停,便出门“上灯”,把家中的壮丁男孩分成几队,携带很多灯笼蜡烛,分途到坟地向祖父辞岁,每一坟上挂灯一个,凡在十里八里以内的坟,均须一一上遍;更远者,则早日托彼处附近的亲友代上。家家如此,风雪无阻,弥望数十百里内的山谷,都灯光闪耀,灿若繁星,真算得一种异俗奇观。上完灯回,已是元旦,大致将近五点了。此时家中早已把“火垅”收拾清净,将很久便已预备好的一个重百余斤的大树根安放其中,围以干柴,烧成旺火;以后便日夜不熄,直到元宵后方罢。这时全家人都要更衣,男的穿上马褂,女的穿着裙子,准备“出行”。“出行”的仪式是预先在大门外旷场上,按照历书上指定的“春神”方向,设一长桌,上置香烛,下铺红毯;然后将大门关好,在“天井”边燃火把若干,凡属十二岁以上的男子人执一把,依长幼次序鱼贯而出,开门,至广场,放下火炬,顺次至案前拜天地,放鞭炮。男子拜罢,女子再拜;均毕,再入室,向祖宗牌位拜年。然后依次向尊长贺年,各食合包蛋二枚,十二岁以下的孩子更可得到压岁钱。此时天已大亮,族中晚辈之拜年者,即将接踵而来,“流水席”须开一整天了。这些繁琐的礼俗,我幼时深以为厌,近三十年来乡下人因而尽废古礼。追思往事,才觉得那是太平盛世的现象,而且侥有历史意义。

  非汤武,薄周礼

  我们在宜昌城里,看到沪、汉的报纸,知道临时政府已在南京成立,正与袁世凯交涉清帝退位之事,晓得大局即将安定,因决定于正月下旬出门。到武昌后,先下榻于斗级营之洪发栈中。将两月,搬至日新学堂。彼处原为一私立中学,我的父亲是创办人之一,现虽停开,而校舍仍存;父亲乃约了三四个朋友住进去,共雇一工人烧饭打杂,比旅馆舒适清静得多。同住的有纪雪岑老丈,他工书,尝教我写字,并介绍我看艺舟双楫与广艺舟双楫。我因此而略知书法理论与碑贴的品类源流。客中无事,便临写岳麓碑,十七贴、章草、书谱。从此乃粗通草书。我向来不喜欢写字,这两个多月总算对此道略微下过一点工夫,此后就再也不曾练过;短期学书,自然不成,然而纪雪岑老丈诲我之谊固深可感也。在日新住到夏天,大家散伙,我们迁入一新开的荣花旅馆,馆主人原为方言学堂的“号房”,招待我们很周到;且寓客多系熟人,倒可使人不生羁旅之感。在武汉流浪了大半年,大专学校迄无开办的消息,而是重阳适为祖父七十初度之日,父亲因公不能返乡,我就当然非回去不可,乃于八月稍只身西上,在祖父寿辰前三日抵家。

  我以前曾经看到过好几个总督,提学使到我们学堂去训话,他们都是踱着方步,唱看哼哼腔,十足底表现出一种毫无生气的模样。我也常到谘议局旁听,见惯那般督、抚、藩、臬受质询时的一副窘像;又看到学生们打抚台衙门,闹“皇会”,而所有大员对之毫无办法。因此我深信那一群行尸走肉的封疆大吏非把国家弄亡不可。一旦听说革命成功,共和建立,以为一定是英俊辈出,气象焕新,我从此可以踏入理想社会,满足求知欲望,准备将来做一个太平盛世的有用之人。到武昌后,居然有机会瞻仰到中山先生的风采,我曾经跟着他的马车跑过两条街,并费九牛二虎之力,挤进湖南会馆去听他演讲;人多声杂,他说的话我一句也没听清楚,但是他那庄重的神气、诚恳的态度和极其自然、雍容大方的举止,已足令我衷心钦佩。当时就想到,这样伟大领袖人物为什么要把总统让给那狡滑阴险的袁世凯做?在武昌半年,曾经好几次遇着部长(后来改称司长)、师长、司令、局长一类要人,他们大都只二十多岁,一点官架子都没有,绝不像前清的官僚讨厌。但是他们在会场中讲的话都是夸大空洞,在私人应酬时,更是言不及义,使我觉得他们的知识并不见得比我高好多。加上好些新贵——包括我那位21岁做营长的表兄在内,都过着很侈靡的生活,真不知道那20元一月的津贴何以能够维持他们的开销。军人们在都督府吵闹的事常闹得路人皆知,难道一定要编好一套朝仪,才可以不拔剑击柱吗?有一位父执辈的太史公朱星胎先生和我们有短期同寓之雅,他几乎每天都要做几首打油诗描写当时军政界的笑话,令人读之,不禁有“楚人沐猴而冠”,至今未变之感。我返乡不久,便遇着办选举,我们那一区投票的地点设在黄陵庙,我陪祖父前去,看到有组织好了的一群人把十分之九的选票,一包一包底领去包办,都填上郑万瞻的名字。此人素无乡曲之誉,“峡上”人因其住在青滩,都呼之为“滩痞子”;可是他此次竟这样当选,从此发迹,卒成为安福系之第二批祸首。民国第一届选举就办得如此,我在场目睹,因而对于选举制度大为怀疑,竟养成一种不愿投票的心理。总之这一年的阅历逐渐使我的心境志向由惊奇变为疑惧,由乐观变为消极;方知稽叔夜之“非汤武而薄周孔”为自有见地,其用心盖良苦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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