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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天瑜先生与我笔墨缘

  1月12日中午12:41分,我发微信二三道友:

  “2023年1月12日中午12时30分,正执笔为冯先生重画《中流砥柱有蟠龙(鄂州观音阁)》,突然得悉先生仙逝,掷笔长叹:天逝英才!”

  茫然当中,我随微信附两图:一为《鄂州观音阁》,一为先生在吊针下书稿之图照。另备拟送先生的书法对联“望崦嵫而勿迫,恐鹈鳺之先鸣”(鲁迅集《离骚》句)。

  怆然四顾,往事历历……

  一、

  因《武汉市志·人物志》编撰,我“公”交于冯天瑜。《人物志》是武汉首修地方志28卷压卷之作,此卷虽启动于1985年,再启动于1990年,因体例之争,无法终卷。1994年,着急的黎智主任(时任市人大常委会主任兼市地方志编委会主任)责成重组以各界著名专家学者23人为主体的《人物志》编审委员会,点名冯天瑜挂帅。编委会下设编辑组,凡5人,我忝为组长,主攻《人物志》。如此,我得冯先生耳提面命凡四年。

  其间,我在专题向黎智主任汇报有关体例之争时,黎主任明确且断然指示:“一切从实际出发,最后由冯天瑜拍板!”黎夫人赵慧一旁告诉我:当年黎书记宁可请假于市委常委会议,也要准时参加冯天瑜的《中化文化史》首发仪式,足见黎主任对冯天瑜的关心和器重!

  冯天瑜也不负黎智厚望,通过编委会做出:“以籍属分传、录。本籍人入传,传其一生;外籍人入录,详录在汉实绩”的决定。如此理顺体例,编撰工作便顺利开展起来,在四年的时间里,成卷近百万字,真实全面地以“以人系事”的方式,展现了武汉近代的群贤毕至、人文荟萃。

  《人物志》的付梓,宣告武汉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文史工程——编修武汉首届新方志竣工。1998年9月18日《长江日报》发表冯天瑜文《近世武汉是一个什么样的舞台》,先生侃侃而言:“……编纂《武汉市志·人物志》的使命,便是精要地记录近一百年来在武汉这一舞台上较有影响、富有特色的人物。籍属武汉者入传;籍属外地(含外国)者入录,主要记其在汉活动;又设表分类收载相关人物。本志在开掘各类代表人物及其业绩方面用力,争取发挥‘地近则易核,时近则迹真’的特色,以为国史之补充”。11月13日《武汉晚报》之《千余英烈回到武汉—武汉市志功莫大焉》文载“……本卷《人物志》编撰组组长梁农欣慰地说,一直没有修建武汉烈士陵园,原因之一就是英烈名单残缺不全,《人物志》的完成,为这一工程打下基础”。

  其后,黎智主任赴京参加中国地方志指导小组会议,行前特地要我对《人物志》的运转模式、规范程序予以总结,并呈递给他。

  《人物志》之玉汝而成,冯天瑜有砥柱之功。

  二、

  《人物志》告罄,我与冯先生由“公交”变成“私交”,这缘于《梁氏三汉》一书。

  我父亲梁高树离休后,即于失明中摸着锌皮雕成的条格版,依据叔祖梁钟汉手稿《我的革命经过》和口述,及与他共同生活的经历,撰写《长毛及其后裔》回忆录,并由后人整理成册,补阙如,总其成。

  时吾女攻读湖北大学思想文化研究所(该所为冯先生创办)专门史,而冯先生又是研究辛亥首义史的泰斗。我便携女带稿多次往返珞珈山,面聆冯先生指教。

  冯老师嘉许之外,特别强调史、志结合,文本史、口述史结合,以“核”“真”为切入点,做到:“地近则易核,时近则迹真”。于是以梁钟汉手稿及《梁公瀛洲(即梁耀汉-作者注)革命事迹稿底》(见《辛亥革命稀见史料汇编》)为依据,精读省志、市志、武昌区志、汉川县志,多次采访梁钟汉之女幼堂、梁耀汉之孙书俊,乃至亲历梁氏纪念堂的汉川、耀汉督署举火的成都,钟汉武昌攻城的文昌门,辉汉献身的马口江滩……在深度占有史迹的基础上,剔芜举要、布局谋篇,成书四十万字,定名《辛亥三汉》(易名《梁氏三汉》出版)。

  2009年12月26日,冯先生欣然为之做序:“《辛亥三汉》历祖孙三代近十年的呕心沥血而杀青,殊属不易。除了文约意丰、图文并茂为一观外,更重要的是该书融经历者的亲述、学者的著述、乡梓的传述为一体,将视野由辛亥大变革中为人熟知的中心地区之‘中心人物’移向非‘中心地区’的非‘中心人物’,故而让渐渐逝去的百年历史,以旁敲侧击的‘侧面’更亲切、更丰富、更鲜活地呈现在我们眼前,正因为展示了鲜为人知的众多‘侧面’,所以才能有历史的‘全面’。”

  因修地方志而“交”,因治家族史而“往”,这个“交往”在冯先生《辛亥首义史》中可见一斑。该书第625页“注①梁钟汉《我参加革命经过》,《辛亥首义回忆录》第二辑;梁钟汉后裔梁农为笔者提供多种资料”;在《后记》中,先生介绍:近二十余年来,笔者还有缘与辛亥志士后裔多人交游,“从中获取素材固然是一得,而领受某种历史现场感,才是作为史学工作者的笔者自觉欣然的向往”。在先生列举所交游“辛亥志士后裔”诸君的名录中,“梁农”忝列其间。

  三、

  世事难料。拟于辛亥百年出版的《辛亥三汉》因出版社人事变动搁置下来,这客观上也为打磨《辛亥三汉》以更多的时间。

  其间我师《陈作丁画集》由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画集有多“序”,“序一”为冯先生《大写意山水的杰构》,“序二”为我文《陈作丁与画道》,“序三”系方既先生之《传统与当代的通变》。如此交结,我与冯先生除互致问候外就是谈书论画。因家风所致,冯先生好鉴赏,治学也旁及墨翰,所绘瓷画辛亥人物系列尤见风采。

  世事确实在难料之间。

  不久,先生罹患癌症,2016年下半年至2018年往返住院多次,且经20次化疗。而此时,我因执力“朝宗”江汉画卷,或寻源于汉江,或挥笔于画案,虽忧心先生之疾,但因先生杜绝访客,又不知住院所在,终不得一见。

  2018年11月间,先生邀我参加武汉大学冯氏藏品馆开馆,得见先生。他虽形容枯槁,但在轮椅上应酬四方如沐春风。时先生现场赠“中国近代民主革命家向岩先生千古”题词于向虎雏教授(向岩之孙),因向岩与梁钟汉、耀汉皆为挚友,我、向虎雏得以与冯天瑜合影。

 

  后向教授以冯先生题词立碑于向岩故庐,约我书碑“心底无私天地阔”,另刻石于右,这也算我与先生的一段缘分吧!

  2020年,《辛亥三汉》易名《梁氏三汉》,移至武汉出版社付梓。为送书先生,我拟赠国画小品“赏竹”、“观莲”,书法小品《哀江颂》(杜甫)、《将进酒》(李白)及书法中堂“泰山松”。我尤其钟意于“泰山松”:上款为“大夫名价古今闻,盘屈孤贞更出群。将谓嶺头闲得了,夕阳犹挂数枝云”。下跋:“右錄唐成彦雄《咏泰山五大夫松》七言诗,庚子三月十六日武汉开城补书成诗,汉上梁农”。先生是非常之人,疫情病中,为国分忧、为民请命之声始终历历在耳,书此赠之,我也是用心良苦。

  我将诸作品图照发于先生,2021年1月12日上午09:50,先生回言:“作品望赐小幅,以便装裱悬挂,大幅只能存放书架”。1月31日见先生,赠小品,留置四尺“泰山松”未送。是日,先生谈锋颇健,由抗疫谈及抗病,娓娓道来,仿佛言他人之事:常人三五次化疗即挺不住,而先生历经20余次,尚余勇可賈,连医生也惊问其故。先生苦笑道:“唯排遣一法也”:一要找乐子,病中恰逢足球世界杯,先生逢场必看,兼以预测与评球,且与众友共析同乐,先生笑云:“独乐不如众乐,乱弹尚有余韵”。二要找事做,病榻之上,吊针之下,先生得以编纂“冯氏三藏”(书画、信札、古币),修订成三册;修改书稿(包括其父遗稿)三种。如此病痛,如此效率,非常人所及。我默然。

  临别,先生赠《辛亥首义史》《冯氏藏币》《冯氏藏札》。

  归家后,意犹未尽,书苏轼词《哨徧》并长跋发给先生,意在规劝先生:“且乘流,遇坎还止”,先生未回话。

  那知2月8日一大早6:04分,忽接先生微信“梁君早上好,大作泰山松请题签送我”,我一惊,先生还记得这幅书作?遂遵命。

  与先生交往中,发现先生特别重视“题签”,大概“题签”意味着对“秀才人情纸半张”的珍重;而先生特别索要“泰山松”,恐怕尤重于《咏泰山五大夫松》的诗情和我所书之意吧!他非但没有“遇坎还止”,而笃信“盘屈孤贞”!

 

  我知先生,先生亦知我!

  四、

  2016年,我与画友寻宁强汉水之源,并上溯嘉陵江(古时或称“西汉水”,见《汉中记》),下止于丹江水库。2017年得《朝宗汉江》长卷,延请方既老题款。方既老变我款为“朝宗江汉”,教我放眼江、汉,方得“美化行乎江、汉之域”(《诗经·汉广·诗序》)。武汉疫情解封后,我遵师嘱游历江汉平原。2021成图40余幅,无石(李立华)作长词“三台·汉水汤汤”,并由刘永泽书为长款;徐本一赠斗方“汉之广矣”;张少华、徐勇民、樊枫、王心耀均题词于卷上;桂建民也赠“耕牧成图”印一方。结集前,我忽发奇想,长卷既补前人于汉水之阙如,又云集汉上书画印诸大家之墨宝,如得冯先生赐文才能珠联璧合。只因先生恶病在身,我不忍开口。

  2022年虎年正月初一,先生贺岁,发来自绘“虎视何雄哉”图,我窃喜先生“虎威”尚在,刚巧人民网传来先生文《建设长江国家文化公园—湖北是关枢之地》,文中专记有汉江之历史地位。元宵甫过,2月16日上午我即将《朝宗汉江》图片及相关资料一一发给先生,斗胆请为之“序”。考虑到先生不堪重负,我请先生或聊记要义,再由我摘人民网先生之文连缀成“序”。

  既刻,11:59至12:07先生连续发来两段要文,遂立为初稿,送先生复阅后,20日他叮嘱“再简化一些,恩师改其师”“汉水是长江最长的支流,不宜说是最大的支流”……

  文稿往返数次,20日下午16:54先生再微信:“你定即可,不必再示我”。

  22日,上午10:47,我“今天准备去您府上拜望,无奈昨夜封闭小区(疫情),奈何!奈何!待解封之后,春和景明,再一睹先生风采”。“如先生对‘序’要言处认可,我即择‘序’之结尾延请名书家题为长卷之‘跋’;全文在展前或出画集前再请您最后定正”。

  11:30,先生回信:“梁君处理,不必再示我”。

  不久,即以先生之“序”尾为短文,延请瞿忠谋先生题写长卷为跋。

  五、

  2022年8月,武汉炎黄文化研究会结集《江汉朝宗—梁农书画作品集》。书题为方既老遗墨,“序”乃冯先生之“江汉汤汤、朝宗于海”。9月17日见先生,奉上样书及两幅扇面。一副书李白《春夜宴桃李园序》,一副为“鄂州观音阁”,款为“中流砥柱有蟠龙”,意不在言中。同时奉上《书法报》,上载有我的《方既老教我做学问》。先生赞其文,云:网上已拜读;并嘱我转请瞿忠谋再书长卷之“跋”,以供收藏;对《观音阁》,先生观画少倾,云“拘于写实,气韵不足”,我回答:重画,春节奉达。

  少倾,先生题签“梁农、梁方贤父女雅存”于《翰墨丹青》(冯天瑜撰,长春出版社)之首页,摩挲着木质封面,先生不无感叹地说:“2015年典藏本,所存不多了”。

  我不便久坐,即告辞。见先生起身较前佝偻,但尚稳实,我安慰道:“您身体好于前”,先生略迟疑,低沉回答:“不好”,我无语。

  才向门口迈步,先生却示我去书房。临窗超大书案上,除堆满典籍外,正中是一迭商务印书馆的发稿纸,满是红笔、黑笔、蓝笔批改的蝇头小字……再三辞别,先生要我从联排大书柜边的众多画框中,取走一副以作留念,我婉拒再三。

  六、

  翌日下午13:36分,我微信于先生:“昨天归家路上,忽然想写篇长文《我与冯先生笔墨缘》,写先生编修市《人物志》的睿智,写先生为《梁氏三汉》作序,写先生为我《江汉朝宗》指点江山,写先生以做学问的献身与病痛的抗争,写先生家学渊源及翰墨传世的士夫风骨……”

  先生即发“双手合十”图,并留言四字“写实、精练”。

  我回信:“让我慢慢琢磨,以一埌而窥泰山。就象《方既老教我做学问》一样,从‘实’招来”。

  9月28日9:08分,我将瞿忠谋再书之“跋”发给先生,先生即回微信:“谢谢瞿先生卓异书法,来日有书回赠”“再读拙文,不够精炼,当删除一半,方差强人意”“设一题目:‘江汉朝宗处’”。

  下午3:50,先生发来微信:“江汉朝宗画赞:西东腾跃的万里长江,在大别山麓接纳自北而南的最长支流汉水,造就武汉三镇鼎立的天堑形胜,更创置九省总汇之通衢的绝世格局,兼融山川雄健与秀逸于一体,奔流到海不复返,奇哉天汉行地,伟哉江汉朝宗!梁农君外师造化,中得心源,妙笔传神,拙文以纪之。冯天瑜壬寅中秋于武昌珞珈山”

  下午5:42分,先生又嘱“题目改为汉江朝宗图述”。

  10月2日凌晨2:00,先生忽发来微信,即《光明日报》【名家笔谈】《向母亲河致敬》(冯天瑜)。先生夙夜未眠,以文致我,急迫之情之意尽在不言中!

  12月21日,卓尔艺展空间发布《江汉朝宗——梁农书画作品选登》,以冯先生“江汉朝宗图述”为序,并附有“朝宗江汉·陈方既96盲书”截图。

  我即转发先生。下午15:40分,回信:“梁农君,‘朝宗江汉’之语似可再酌(前已告您)”,先生治学严谨且执着,可见一斑。我回言:“已遵您嘱,画册和画展(均因疫情未定)都将定名‘江汉朝宗’。这次卓尔艺展空间乘隙推出作品选登,即以恩师病中盲书,截裁为‘江汉朝宗’四字,以为作品集、展之题名,特向您禀告”。

  先生扶病三易其“述”,其后数日,我始终将此萦绕于心。25日我书苏轼《定风波•沙湖道上》发先生以博一笑,意在“……谁怕,何妨吟啸且徐行”,谁知“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

  后来得悉,先生第二天就在省人民医院转入重症科。

  2023年腊尽岁除,风闻先生每况愈下,我惴惴不安,开始每天发图问候,并着手准备春节拜望先生的小品,以实现对先生的许诺和我的期许:“望崦嵫而勿迫,恐鹈鴂之先鸣”。12日12时30分,惊悉先生仙逝,我茫然四顾,隐隐中,我看到的是泰山松的盘屈孤贞,看到是长江第一阁的中流砥柱。

  (《中流砥柱》是按冯先生意见重画,拟春节奉送。2023年1月12日正染墨间,忽闻先生仙逝。后补款,以纪之。)

  癸卯春节于双砚斋

  (作者单位:武汉市地方志编纂委员会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