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立群先生及1949年前后——六十年前琐忆纪实

　　1949年元旦前后，淮海战役（又称徐蚌会战）国民党军55万土崩瓦解，南京蒋家政权已是风雨飘摇，大厦将倾。坐镇武汉，人称“小诸葛”的白崇禧以陆军上将，“华中剿匪总司令”头衔，挟张凎、张轸等兵团计30万兵力，握华中七省之地（两湖、两广、河南、安徽、江西），犹在鹰视狼顾，玩弄和战两手。

　　他一方面按兵不动，散布和谈空气，变更“剿总”之名为“华中军政长官公署，”逼使蒋介石于元月21日引退让桂系首脑李宗仁上台，另一方面下令武汉警备司令陈明仁“沿江设防，坚守武汉”，准备“焦土巷战”。当时所建蛇山北麓半山腰漫长的壕沟、铁丝网及大小碉堡残留多年，我记得上世纪50年代中还见过一群小学生从地堡掘出生绣了的刺刀、盒子炮，兴奋地口呼“青菜萝卜大蒜葱（冲）啊！”真个似戏文所唱：“黄鹤山前古战场，牧（蒙）童拾得旧刀枪”。

　　“中原厩马滔滔是，大地干戈处处同”，面临一场大战的阴影及民不聊生的时间，湖北地方元老及一些爱国民主人士，社会名流，包括与地下党有密切联系的民盟发起“湖北和平促进会”。当时，我父母亲卢立群、朱世濂一家与辛亥革命元老蓝文蔚（字汉凌）分居武昌粮道街44号前后两栋红砖小楼。蓝氏之兄为孙中山的军事顾问蓝天蔚，蓝氏任鄂西靖国联军将领时与时任幕僚的董必武，朱钧（字石堪，我外公）结为民主革命中的战友，我母亲曾认蓝氏夫妇为义父母，故我呼蓝氏为家爹。父亲卢立群是爱国知识分子和工矿实业建设家，曾在上海和日本学习研究建筑美学，翻译马克思主义理论，“九·一八”后归国救亡，是上世纪30年代蛇山首义公园和武昌早期城市现代化建设的拓荒者。对自己用心血建设的城市他怀有更多的忧患，责任和决心。父母亲对我讲过一段几近湮没的往事：当年“和促会”借白崇禧“停战求和”的示意，推元老中的李书城及卢立群为代表往河南中原解放区会晤二野，三野的刘伯承和陈毅。因李留学日本士官学校，曾任广西陆军小学学监，与白有师生一层关系；而卢自幼寄居董必武家读书，参加北伐和大革命，帮董派来的陶铸办抗日的汤池训练班，培训新四军高级干部和游击队骨干，与新四军郑位三，张执一等均为同学或故旧。然而途中，卢立群突遭身份不明人员撞伤，行动困难，客栈中鞋也不翼而飞，估计有某方面特务于暗中所为。这才补派民盟的李伯刚（原卢在建设厅同事朋友，中共地下党员，解放后任武汉市委统战部长）前往。不料李书城回汉，白却托词不见，因白坚持“政治过江，军事不过江”的底线，仍妄想，“划江分治”搞南北朝。白收起和谈，部署军事和大搬迁，大破坏。

　　一波波国民党军部队撤下来。44号东侧有好几幢石库门高屋大院，青石天井后是木格扇门的大客厅，地下挤满一排排地铺。当兵的席地而卧，吃着善后救济总署募来到的美援过期食品苏打饼干，还有些莫名其妙的化妆品、丝光袜、一支高跟鞋。茫然已无斗志的普通士兵打开饼干听，逗我们小孩吃，并往脸上抹胭脂，不知是否也在想家乡妻儿。大部队军纪尚可，而后，溃退伤兵和游兵散勇，号称“吃光队”则四处敲诈抢劫。听哥哥姐姐讲，见有军官坐黄包车，下来就送车夫两耳光：“老子前方卖命，还要车钱？”

　　44号西侧有栋灰砖小楼，住着国民党军汽车团李团长一家，门前场地停滿了美式军用吉普，雪佛兰轿车、大巴士。李的儿子大胖、小胖与二哥卢健和我年龄相仿，玩在一起打珠子、来洋画（用名片大小的彩图卡片赌输赢），挎撇撇（煽地上叠纸翻面定输赢）。大胖有辆美制儿童脚踏车，他神气活现地从青石条街坡溜下，摔了个号淘大笑。而前途无望的李团长在小楼打麻将、发酒疯，抱头痛哭。举杯消愁愁更愁，地下党了解后通过牌桌上做工作，使李率部起义，带车投奔解放区，被解放过来转眼编入解放军。继续南下去解放昔日的同胞弟兄。形式巨变所谓“人间正道是沧桑”。李团长也满口革命新名词：兄弟我早就有共产主义理想。

　　1949年初为反搬迁、反破坏，由地方元老出面牵头组成“市民临时救济委员会”，保护市政和工业建设如水闸、堤防、水电厂、纺纱厂及水陆交通。父亲卢立群30年代曾任省建设厅总工程师，对市政和工业是内行，为保护城市努力出谋划策。民盟负责人周杰，公开身份是省参议员、大成路蘅青中学（纪念老建设厅长石碤字蘅青）校长，经常找卢，一进门就喊：“卢嫂子，卢先生在吗？”两人忙着出门奔走布置。卢立群与李范一（曾任建设厅长，湖北政界不爱官位不爱钱的“三怪”之一）还在武昌民主路基督教青年会考究的大理石礼堂举办酒会，招待武汉大学金教授及学术界人士，团结知识分子维护学校和研究机构。

　　学生们也很活跃，我大姐卢冰就读华中大学（现为华师，当时在武昌昙华林）附中（当时在棋盘街，后与文华中学合并迁往粮道街），化学老师是地下党员，组织学生参加新民主主义青年团（共青团前身）及学联活动，晚上上街贴标语。学生们传唱进步歌曲，如《古怪歌》“田里种石头，灶里生青草，人向老鼠讨米吃，秀才做了强盗”，《苗家儿女》：“苗家要翻身，苗家要解放，我们交了捐，我们完了粮，为什么别人在享福，没有我们的份哪。”《山那边的好地方》：“山那边有好地方，一片稻田黄又黄，你要吃饭得做工，没人给你做牛羊。”谁都心知肚明，大别山那边正是解放区。

　　我和哥哥卢健还在读华大附设恩旭小学，浑然不识外面世界的动荡。遇见拉空袭警报和灯火管制，只留盏洋油灯，母亲朱世濂将棉被铺在方饭桌上，让我们小孩躲在桌下，而自己仍从容地忙着做事。小孩不懂战事的残酷，在黑暗和鸣叫的警报声中发掘神秘和兴奋，当成在玩“躲猫”（捉迷藏）。飞机只撒了些传单并无轰炸，但家家窗玻璃都贴有米字型纸条以防碎片伤人。

　　这年5月15日解放大军兵临城下，张轸兵团金口起义，白崇禧深夜仓皇南遁飞去长沙。5月16及17两日，汉口及武昌，汉阳相继解放。顿时万人空巷迎接南下大军，扭秧歌，踩莲船：“踩莲船嘛，哟哟，四脚尖嘛，划着”，还唱起：“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44号侧的石库门大厅又睡下一波波大部队，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不过这回换成了解放军。边帮房东挑水扫地，边教小孩唱：“革命军人个个要牢记，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解放军见人就尊称“老板”，而“同志”则成为时髦的流行名词，只穿军服或“解放服”、“列宁装”没有革命味道的人穿上还真不是那个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