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张将军照片引起的风波

　　家父刘天麟，又名刘光武，安徽省巢县（现巢湖市居巢区）人，祖籍内蒙古，系辛亥革命烈士刘之良遗孤，少年时期砺学笃行有才气，得到冯玉祥、陈绍宽、柏文蔚和龚振鹏等革命前辈的关照，保送进入船政学堂学习，毕业后担任招商局船长，抗日战争爆发，编入海军任运输舰长，曾参加过抗御日寇的江阴抗战、武汉保卫战和宜昌战役，立有战功。驻防重庆朝天门期间，冯玉祥将军曾多次乘用军舰和附带的汽艇过江，家父曾多次去歌乐山将军住宅拜访，深感将军为人仗义、刚正不阿、平易近人，十分敬重将军。抗日战争胜利后，国民党军政人员普遍存在着战胜后的盲目骄傲情绪，腐败愈演愈烈，家父看不惯顶头上司借军需运输之名走私贩私，数次顶撞上司遭打击报复，甚为苦恼，加之回乡的祖母患病，家母生下我后身体不好，萌生离职回乡的念头，但上司不准，还给小鞋穿。万般无奈之下求助冯将军，并有一番长谈。其时，冯将军非常看不惯蒋介石专横独裁、反共打内战的行径，担忧国家命运，对家父说：“这样下去，国家是搞不好了，你决定离开是正确的选择，再写报告，有关方面我打招呼。”时任海军部长的陈绍宽也很反感蒋介石打内战，经冯将军疏通，批准家父退伍离职回乡。家父临走前拜谢冯将军，将军说：“切勿言谢，良禽择木而栖，世之常理，这里不是久留之地，我也待不下去了。”将军送了一张布衣装照片、一块黄军尼衣料给家父，并诙谐地说“你看，我早就不穿军装了。”之后，家父又去拜谢陈将军，将军也送了一张照片，并慰勉说：“你是辛亥革命先烈后人，抗战立功，川江驾船甚有经验，本不拟批准退伍，念你孝心可嘉，回乡孝母教子亦是做人之道，好自为之。”又说：“不论做官还是做人，都要光明磊落，清廉自守。”还说：“蒋先生一心打内战，中国人打中国人，这种事我也不愿干。”不久，冯、陈两位将军毅然离开军界。冯玉祥将军出国游历，1948年应中国共产党邀请回国共商建国大计，不幸途中遇难，安葬泰山，时人感念将军艰苦朴素，称为“布衣将军”。陈绍宽将军作为旧中国海军部长，在解放战争期间拒绝蒋介石要他赴台的邀请，带一批海军官兵迎接解放，新中国成立后曾任福建副省长、中央国防委员会委员、全国政协委员等职，于1969年病逝。柏文蔚、龚振鹏将军皆为辛亥革命元勋，在捍卫辛亥革命成果的二次革命中分别担任安徽讨袁军总司令和芜湖讨袁军司令，是祖父刘之良、叔祖父刘之堂的当年上司，祖父、叔祖父牺牲后，对烈士遗孤极为关怀，推荐少年时期的家父到船政学堂学习，后来成为江防海军运输舰长，家父珍藏的将军照片中有他们两人，想必是抗战前或抗战时期将军所赠。柏文蔚为近代民主革命家、政治家、军事家，与孙中山、黄兴、李烈钧并称“辛亥四杰”，于1947年在上海逝世。龚振鹏在辛亥革命中和抗日战争中战功显赫，于1942年在桂林逝世，周恩来发唁电称“有德有年，功在民国”。

　　家父于1946年春回巢后开办五金百货店，生意颇顺遂。不久后，国军兵败如山倒，国民党政权退守台湾，家父从内心深处钦佩冯、陈两位将军远见卓识，人格伟大。常在家人和友人面前称颂两位将军，还展示过冯玉祥、陈绍宽、柏文蔚和龚振鹏的照片。这本是知恩图报之举，但料想不到的是引起风波，给他和家人带来灾难。

　　新中国成立后，家父的生意仍旧顺遂，参加了工商联，担任组长和片区负责人，抗美援朝时带头捐献，因替朋友担保开办织布厂还贷款而歇业，只得去乡下教书。他在教学中常结合实际讲解忠义含义：忠义乃天地间浩然正气，忠诚义烈之意。忠即忠于国事，倾心尽力；义即公正、仁义、义气。说到兴处，就以明末抗清英雄史可法和民国“布衣将军”冯玉祥为例大讲一番，学生们听得入神，有时竟忘记了下课。后来，政治运动到来，家父常挨批斗，原因是家父担任过民国军官有上校军衔，当时称“伪”军官，从家中查出一些照片、军功章、军官服等物。冯将军送的那块黄军尼衣料也引起一场风波，因为家母给我缝了一件上衣，儿时我一直穿着姐姐穿过的破旧衣服，穿上新衣颇为得意，对人说这是将军尼，有人检举家父原来是个大“伪”军官，又挨批判。后来，家父下放到龟山石场劳动，我跟着去。石场劳动活很累很苦，白天劳动，晚上学习，由家父读报，隔几天还要抄写一次板报，而白天劳动活一点不减，不到三个月累得吐血，旧病痔疮复发。入冬后天寒地冻，雪花纷飞，他带病出工抬大石块，终于昏倒在工地，我连忙上前跪地呼唤，他双目紧闭不答应，吓得我哇哇大哭，用手摇晃不醒，急得我撕心裂肺地大声呼喊：“爸爸，爸爸，你不能死呀!”好心的石场医生赶来救治，将病情报告领导后，才批准回家休息治病，工资发一半，只有十几元钱。直到当地统战部和民政局来函说他不是敌伪人员，才重返学校教书。但是，当时极左思潮盛行仍遭歧视，当临时教师多年不能转正，直至1960年贫病交加而去世。1960年正是“三年困难时期”最艰难的一年，其时我离家上初中住在学校。一天家母来校叫我跟她去南山小学接家父回来养病。我们去后，他已卧床不起，面色如土，还大口大口吐血，我们哭着把他抬回家，邻居都来看望，好心的街道干部端来一大碗粥喂他，家父热泪盈眶，说话无力。此后病情日见沉重，没过几天，家父带着满腹心事、伤痛和怨愤逝去，他眼睛睁着，我用手抹不闭眼，他是死不瞑目啊！弥留之际，他嘱咐我们后人恪守祖父“忠义传家”遗训，还嘱咐将冯、陈等将军的照片妥当保存，我含泪答应。

　　家父生前清理旧物时，烧掉不少好东西，其中有祖父的烈士证明、家父的军功证明、军官任命状、信件、个人和知交朋友的照片、名片。他指着要烧的照片对我说：“这都是世交故旧，有几个是你祖父学生，有的在台湾，不留了。”留下十多张照片舍不得烧，有冯将军三张，两戎装，一便装，还有陈、柏、龚等将军照片，说：“这都是恩人，得到政府佳评，好好保存。”家父去世后，我将这些照片与房契一起包好，藏在住房墙缝里，自以为万无一失。但后来，“文化大革命”期间，红卫兵来查抄，把墙缝的十多张照片找出来，收走那些穿戎装戴礼帽的照片，说是“四旧”，家母再三苦求都没用，被红卫兵推倒在地，腰腿受伤，只留下冯将军的布衣照，匆忙中来不及细看，说这照片是平民百姓，遂留下。其时，我在陕南工作，接家母来信，赶回巢县，找到红卫兵领导，要求查找归还，说是集中烧了，无可奈何。我便将仅剩的一张冯将军布衣装照片带走，翻拍了两张，分别夹在书和日记本中，原照夹在《巢县人民革命斗争史》（中共巢县县委宣传部编，1961年）书中，此书有祖父刘之良在辛亥革命中遇难的事迹。但在“文革”后期运动中，我也在劫难逃，住房也被查抄，包括此书在内的十多本书和日记本等物被抄走，后来发还时不见此书和照片，查问经办人员说是烧了，所幸日记本中的翻拍照片还在。曾记得家中墙上挂的像框中有家父、家母和祖母的照片，家中杂物堆中还有祖父、叔祖父年轻时练武的石锤、石锁、刀具等物，大多失散，现仅存石锁和一把腰刀。

　　以上所述，是上世纪20年代至60年代间的故事，隐含着百年来的风雨沧桑和人世间的酸甜苦辣，有家父的伤痛，还有儿时我的泪水。而今，时过境迁，沧桑变幻，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拨乱反正，实事求是，走符合国情、注重民生的改革开放道路，经济快速发展，社会趋向文明，国泰民安，百业兴旺，人民安居乐业，国家经济实力跃居世界第二，中国巍然崛起在世界东方。令人欣慰的是，2911年10月9日，时任国家主席、中共中央总书记胡锦涛在纪念辛亥革命100周年大会发表重要讲话，阐述辛亥革命的伟大意义，他说：“100年前，以孙中山先生为代表的革命党人发动了震惊世界的辛亥革命，开启了中国前所未有的社会变革。……开创了完全意义上的近代民族民主革命，极大地推动了中华民族的思想解放，打开了中国进步潮流的阀门。为中华民族发展进步探索了道路。……辛亥革命永远是中华民族伟大复兴征程上一座巍然屹立的里程碑”。 2012年11月29日，习近平等党和国家领导人参观国家博物馆《复兴之路》展览，习近平发表了重要讲话，他回顾了中国的百年复兴史，谈到辛亥革命等历次革命斗争，他说：“中国人民从不屈服，不断奋起抗争，终于掌握了自己的命运，开始了建设自己国家的伟大进程，这充分展示了以爱国主义为核心的伟大民族精神”。党的十八大确定了“为全面建成小康社会而奋斗”的总体目标，并明确提出“经济建设、政治建设、文化建设、社会建设、生态文明建设五位一体布局”，在文化建设方面，强调文化“引领风尚、教育人民、服务社会、推动发展”的四大作用，实在鼓舞人心。令人欣慰的是，在纪念中国抗日战争60周年之际，史学界就重写抗战史开展了有意义的讨论，形成共识：应当全面正确评价国民党领导的正面战场和共产党领导的敌后战场的抗日战争，这两个战场的功绩、作用都要肯定。

　　历史是公正的。2015年3月，经省、市民政部门批准，巢湖市政府启动慰烈工程，在南山烈士陵园重建“辛亥巢湖刘氏双烈墓”，体现了中华民族固有的崇敬先贤的优良传统，表明了家乡父老对先烈的缅怀之情。春风化雨，润物有情。作为双烈后人，精神上得到抚慰，心中涌起暖流，深感慰烈工确是一项德政工程、民心工程，我们应该更加努力学习，积极工作，教育好子孙后代，继承先烈遗志，以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为行动指南，把祖国建设得更加繁荣富强。

　　注：刘平贵，安徽省巢湖市人，中共党员，退休干部，陕西省水文局原副局长，高级工程师，现为陕西辛亥革命后裔联谊会副会长、中国科技交流中心常务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