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伟时：辛亥革命的成与败

　　辛亥革命的失败就是由于各方面的力量没有转化，特别与作为国家革命组织的国民党没有完成由革命党向民主政党转化，没有选择走民主法治的道路有绝大关系。

　　我认为辛亥革命是一个伟大的胜利，但教科书上说的“辛亥革命推翻了两千多年的帝制”，这个结论我不太认同，因为有没有皇帝对一个现代国家来讲不是一个问题，很多国家有皇帝，但宪政推行得很好。同时说辛亥革命推翻了专制、帝制的结论可能靠不住，实际证明辛亥革命没有完成这个任务，到现在辛亥革命提出来的有些东西我们还在做，但其确实推动了很大的变革：第一个就是社会制度的大变化，主要是政治制度的大变化，即一举建立了三权分立的现代国家制度。第二个变化是，大大提高了自由度，言论自由、结社自由、学术自由都实现了，这是前所未有的胜利。

　　辛亥革命前后的损益表

　　其实在清末，从社会发展所付出的代价来看，立宪是最好的选择。可惜，在汹涌澎湃的请开国会运动面前，清政府不能当机立断，错过了改革的时机。具体算一算辛亥革命前后的损益表，答案就一清二楚了。

　　立宪的收益可以体现在，首先在立宪派合作和支持下，大部分省份的政权都可以和平转移，兵不血刃实现了两种政治体制的交替，中央和省都能建立三权分立的政治制度。其次，军事混乱时期很短，经济可以实现继续增长。第三，皇帝退位了，君为臣纲的制度基础被摧毁，宗法专制制度的精神支柱摇摇欲坠。思想文化领域，中国进入了20 世纪最自由的历史时期，1928 年后才被国民党的文化专制主义打断。这些收益主要在制度建构和思想解放上。

　　由于清政府正在推行新政，这些都是题中应有之义，步伐可能稍微缓慢而已。

　　但革命的损失就包括，固有的政治秩序崩溃，外蒙古在沙俄蛊惑下宣布独立；同时，由于大量的“民军”、“革命军”涌现，军费突然增加四倍，财政体系崩溃，国库空虚，最严重的时刻，只剩下9 万元；而原有的听命于中央政府的军事系统分崩离析，形成了以地方督军为核心的各自为政的军事强人统军的格局，为日后的军阀混战奠立了基础。

　　北洋政府的功与过

　　有一些解释说是袁世凯偷窃革命果实，袁世凯登台意味着辛亥革命失败。这个说法跟历史事实不符，因为袁世凯当临时大总统和当上第一届正式大总统都是经过法定程序当选的，所以不存在所谓“窃”的问题。另外，他是不是卖国贼？历史研究已经否定了这个结论，袁世凯在“二十一条”的谈判中的表现非常好，历史上有日本提出的“二十一条”，但没有中日之间达成协议的“二十一条”。即使是签字之后，最终达成协议的十多条也都没有实行。这不是我的创见，所有认真研究过这段历史的中国历史学家或者世界各国历史学家，都是这么认为的。

　　辛亥革命真正终结的日期在1926 年4 月19 日段祺瑞在冯玉祥的国民军胁迫下宣布下野，他挽救共和的最后努力失败；三权分立架构被摧毁，言论自由被扼杀，革命的主要成果被抛弃，革命也就终结了。一年多后国民党建立了全国政权，从苏联处学来了“党国体制”，重新用革命手段建立了新的政权。

　　党国体系建立后，辛亥革命所取得的政治自由、言论自由、学术自由也在国民党统治下基本终结，这是一个大的倒退。

　　现在冷静考虑一下，北洋政府对中国历史的贡献相当巨大，首先是维持了经济的继续发展。“义和团事件”以后，慈禧太后决定接受市场经济制度，成功的实行了教育和司法体系的革命。市场经济体制为经济发展建立了非常良好的基础，在辛亥革命以后中国的经济一直是高速发展，特别是民国建立后的十年间，经济以10%-20% 的速度增长。一个法国研究中国历史的学者把“义和团事件”以后和抗日战争之间的时段说成是“中国资产阶级的黄金时代”。

　　其二，从外交上讲，北洋政府时期是收回中国主权的开端。比如，在领土主权问题上，蒙古在沙皇俄国的支持下要求独立，袁世凯曾经过谈判迫使沙俄承认中国对其的宗主权，之后段祺瑞政府也曾进兵蒙古将其收回；同时，北洋政府一直在努力恢复中国的关税自主权、司法自主权，废除不平等条约。1919 年“五四运动”爱国学生要求收回青岛主权、山东主权，北洋政府在1921 年末到1922 年初召开的“华盛顿会议”上就将其成功解决了。

　　辛亥革命成果为什么没能巩固下来

　　北洋政府没能巩固辛亥革命成果的主要原因是军阀混战。但更为重要的是，当时的几大政治势力都没有完成向民主政党转化的历史任务。

　　当时国内政治军事实力最强的是北洋派，在清末宪政时它是推行中国改革的一个很重要的制度支柱，发展市场经济它支持，改变中国的管理体制、推行三权分立它支持，辛亥革命以后各省乃至中央的军政要员也都口口声声讲法治民主、讲军人不要干政，那套话语跟现在的官员比起来口号还要响一点。

　　但以袁世凯为代表的北洋派一方面有维护三权分立的表现，一方面又有破坏的动作。比如袁世凯成立了一个“军政执法处”，实际上是他的特务机关，随便乱抓人、杀人，这是专制本性的表现。

　　侵犯法治不仅来自主政一方，在野的各党派也是这样。原来的维新派或者保皇派梁启超，在辛亥革命后立即与袁世凯合作，所有办刊物的资金和组织进步政部党的经费都来源于袁世凯。作为依附北洋政府的一个组织，没起到监督执政的作用。

　　更关键的是国民党没有完成这个历史性的转化。

　　虽然在名义上改组，从同盟会变为国民党，但国民党很多方面都在违法。在我看来，辛亥革命的成果不能够巩固下来国民党要负很大的责任。第一次国会选举，国民党在800 个席位里占据了大部分，但它没有真正的按照法治民主程序管理这个国家或者推动这个国家向民主法治道路前进，而是从南京临时政府时代就开始践踏法治。一个明显的例子是，制定了一个荒唐的、漏洞百出的宪法文件——《临时约法》。从制度程序到法律内容上，都存在着很多缺陷和错误。比如规定国家体制从总统制变为内阁制，但又没有内阁制互相牵制的制度，行政方面没有解散议会的权力，没有违宪审查制度等等，其成为了整个北洋时期政治纷争的一个原因。